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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交易

——眠眠。

我依稀听见有人喊我的本名,声音被浪潮推涌而至,仿佛近在咫尺。

那道男声低沈丶缥缈,却好似含着万般悲戚,只在我耳侧轻风似的一触而过,拂动了鬓角垂下的一缕发。

我身处迷雾中,伸手去探,那声音忽地飘远了,像是在躲着我。

——眠眠,数月不见,万望安好。

身侧游过一截漆黑的蛇尾,黑亮如墨的鳞上夹杂着金色纹样,让我猛然想起了被伽莱斩断的那条小蛇。它每每咬我,我脑海中便会出现一道身影,起初以为是蛇妖惑人,后来方知那人就是伽萨。

我扶着蛇尾向前摸索着,只觉得那蛇体愈加粗壮,不禁加快了脚步。不料身后的蛇尾沙沙作响,忽而将我拦腰勾住,紧接着便腾空而起,直上千尺。我心口跳得厉害,正要喊出声,便跌进一人怀中。

他坐在蛇首的王座上,一张神色凄凄的面具遮住了银色长发下的脸。

“伽萨?”我试探着喊他,总觉得这场景在何处见过。

男人不语,俯身将面具贴在我唇畔,似是在吻我。隔着那道坚硬的假面,我竟感到面具的那边有无数温热的波浪在翻涌。

他躲在面具下,为我落泪么?

我心中忽地翻起辛酸泪意,一种空洞无力的缺失感作祟,令我不自觉抚上了他的面颊。

宫中小奴常用我与伽萨的旧事调笑,说他月夜里驭狼带我去瞧野外的星辰,为我孤身闯兽台斩杀虎豹豺狼,最后也是为了换我的命而屈死风沙之地。若没有那一场宫变,我应当与他过上荣光万丈的日子,可如今,竟是阴阳两隔。

“大家都说你是蛇神择中的少主。”我抱紧他的脖子,隆起的筋肉让我的胳膊多了些许酸痛,“若是我日日向蛇神祈祷,他能放你回来么?”

伽萨沈默着,缓缓将头颅贴近我的胸口。身下的蛇倒是吐出一段猩红分叉的蛇信,将四周的薄雾推远了些。

我垂手摸着蛇首,指尖从光滑鳞片上游走过去,继而擡眼看向他:“我听闻蛇神无所不能。”

遥远处传来一声羊脂玉般润和出尘的轻笑。

“你有办法放他回来,是不是?”我屈指敲了敲蛇首的金鳞。

——小王后,你拿什么来换?

那道声音再次凌空出现,我这才发觉那温润嗓音下是压着几丝寒意的。

身侧的伽萨突然抱紧了我,食指指尖抵上了我的唇瓣,像是要制止我与蛇神的交易。传说古万明人祭蛇神,除了礼制中的大牢,更要献上一对金童玉女为食,蛇奴饲蛇的说法便从此而来。

我沈吟片刻,道:“以身祭神。”

蛇神重又发出一声轻笑,不知是在笑我不自量力还是在因得了新祭品而喜。半晌,四周的薄雾尽数消散,白茫茫大地上出现了两个并肩而行的小人。

他们互相嬉闹,追逐,而后争吵,互搏,最后双双落入山崖之下。我心下一凛,又见他们乘着一艘画舫从山谷中顺流而下,回到了最初嬉闹的地方。

这是……

蛇神未等我发问,那大蛇便将身子一扭,竟把我直直甩了出去!伽萨奋力伸手拽我,却无济於事。他的怀抱在我身上留下的温度飞快逝去,我向下坠落,看着那古铜色皮肤的男人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好。

这是我惊醒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三旬的工夫一晃而过,春日渐逝,骄阳将窗外的翠叶烫得卷了边儿,生生把这关我的笼烧出个缺口来。

长久以来受人胁迫的日子,终於有了一丝转机。

我躲在里屋黄雀鸣柳的屏风后头,悄悄看御医递进来的万明王宫图。如今我亲近的几个仆从皆被关在奴库里干些下三滥的粗活,其馀的则被通通拖去了野郊活埋。因渊国医术高於万明,我的身子又尚未好全,这御医才得以幸免於难。

若要说助力,还需找我那位从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温家长子温辰。听闻他当初受伽殷公主庇护,如今正住在宫外的公主府,日日为师向公主讲习渊国的奇闻逸事。

若是宫内还好,怎的偏偏在公主府?这下我想见他一面也难,只能请御医借口出宫寻药,替我笼络原本的旧友。

此外,他说还有一少年亲自拦住他,只说自己名叫江吟,旁的什么也不肯透露。

思来想去,我索性让他将江吟收下,假扮作卖药的药童。如此,他便能光明正大地与御医往来,亦能暗中与公主府通气。

“公子当初一向疑心太后,故将名册上的奴婢都遣得远远的。可公子莫忘,即便太后娘娘心中有私,终究还有一层血脉相连。”御医假装替我诊脉,唇舌间吐出稀奇古怪的语言来。我分辨了半天,方想起这是渊国北部辽城一代的土语。

当初在宫里,太后是不许我读正经书的,唯怕以后我生了二心,令她难以辖制。可这些关乎地方民情的书,她倒是宁愿我多读些,方知世间小族的不易。

我正要开口,外头的两个小奴突然闯进来。我眼疾手快地将描着地图的绢布往褥子下塞,虚了气问道:“怎么了?”

“一炷香燃尽了,请老先生出丶走,呃……滚。”左边的小奴渊语说得极差,常常信口拈来两个字就往外吐。他记不得“退出去”三个字,便大大咧咧地请人家滚。

御医颤巍巍地从软垫上起身:“念主子务必放宽心,若赏些歌舞乐,身子好得更快些。”

“劳你费心。”我心虚地将一手搭在床沿,颔首让他出去了。

歌舞乐?照渊国旧例,和亲队伍中的确须有歌舞乐伎随行,以便颂扬渊国雅乐,慰主子的思乡之苦。他这般暗示,想必是那些乐伎中有可用之人。

如今也算是有了良材,只消我设计将他们接到身边,便能将这罩在头顶的蛛网再撕开道口子。

我正想着,一旁的小奴突然道:“你藏着什么?”

我心下一惊,忙道:“没什么,没什么。”

他却并不就此罢休,竟步上前来就要翻看,我连忙捂住了褥子,可他力气极大,眼看便要将绢布翻出来。

“退下。”一声冰冷的喝令凌空而至,我擡眼望去,又是伽莱。

小奴不甘地躬身退出了内室,我转着轮椅挡在了床榻前头,心知这波还未平。

“床下藏的什么?”伽莱的神色依旧冷淡,摆明了同样疑心我。

我勉力一笑,垂下眼睛低声道:“没什么。”

伽莱宽大的身影从头顶压下来,如山峦倾倒,险些压得我喘不过气。他眼睑微阖,碧色眼眸翻起一股寒意:“念卿,拿给我。”

他语调中陡增威严,一改平日里的温和,仿佛是在审讯犯人。

我自然不能将地图给他,可这褥子下头也不是没有旁的东西。我眨眨眼,故作为难地望向他,随后慢慢将被褥掀起个小角,将一物攥在手心里。

“给我。”伽莱定然以为我藏了什么奸物,抓住了我的手腕。哪怕我已经饮了药,他依旧疑心不减,生怕我想起从前的事来。

我再作三分忸怩,与他拉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张开了手,将那枚黑绸缝的小香包呈给他瞧。

伽莱僵硬的面色忽地缓和了。

“我听闻再过些时日是长平君的生辰,想做一物送给长平君以表心意。”我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那张生着深可见骨刀疤的面上,竟生出了一股水波般的涟漪。

“给我的?”伽莱捏着那枚极小的香包,上头用金线歪歪扭扭地绣着条蛇,是我磨了三五日才搞出来的。

这东西本不是给他的,只因我梦中见着一条大蛇,闲来无事才绣出这么个东西,正好让他们瞧瞧,我已然疯得玩起女儿们的针线了。

“是。”我点头。

伽莱将那枚香包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好几眼,突然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意:“从未有人送过我这样的东西。”

“如今就有了。”我挡在床榻前,见他的注意力已然被吸引了过去,这才心有馀悸地松了口气,“对了,前几日长平君说了件什么事儿,我总是记不住。”

伽莱将香包贴身收进衣中,推着我往外走:“万明已有四月馀不曾降一滴雨水,国境之处哀鸿遍野,就连晟都内的两条河流也近干涸。”

万明向来缺水,从前祈雨这事都是交由大祭司伽萨来做的,如今他身死,温辰说近来渐有流言蜚语说是新王逼死兄长,伤了天和,蛇神怪罪。

逼死兄长。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裹紧了腿上的毯子,心里渡过一阵痛意:“王想来今日忙得很,已经许久不曾着人来我这里训诫了。”

伽莱面露不悦道:“一介庸材,还想当成千古流传的明君么?”

“我瞧着长平君杀伐果断,又心细如发,自古储君立嫡立长,为何让他得了先?”我明知故问,话头一转便挑起了伽莱的怒意。

眼见他眉眼中渐有愠色,我趁势一面夸他,一面引着他往嫉妒不甘处想。未几,伽莱搭在刀柄上的手已蠢蠢欲动。

我赌对了,他有篡位之意。

“为万民谋福则为明君,如今天下大旱,若此时长平君亲自慰问灾民,百姓定然感激不尽。”我将如意算盘打得直响,“到那时,长平君的威望定然高过王。”

只要支开他,我在这宫中行走就会更加容易。

“若我一走,你当如何自保?”伽莱迟疑道。

“长平君怎么这样儿女情长起来?”我嘻嘻笑道,“那也好,将我绑在裤腰带上一齐带了去,就不怕丢了。”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

上线一个阿拉丁神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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