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风云
金玉道筑完的那一日,整条大道上华光满目,佛若一条熠熠生辉的天道自苍穹之上降下,踏者可拾阶而上九重天,一举登仙。
而那玉阶的尽头,是高耸的王宫宝殿。
残民以逞的阎罗殿。
这金玉交相辉映,奢贵至极,倒真能看出几分强撑起来的盛世气象。
若我不曾见过他们在毒日底下挣扎匍匐,亦不会知道这洁白玉阶底下铺的是被土地烫焦了的尸首。且那尸首遭穿孔剖解,内埋机关,一旦有重物落在上头便能牵动金柱中的箭羽。
拓骨王子乘白象,此等巨物令他难以脱身。那七百二十支箭,便会将他刺个千疮百孔。
万事俱备,实在是妙计,可惜多了个我。
夜里一番动作,我悄摸让人按着宴月画的图纸将一片片极薄的铁片塞入金砖箭匣内,阻断了连接机关的木梁。如此一来,哪怕是将玉阶翻开了,也无法触动机关。
“主子便这般肯定那拓骨王子就是二殿下么?”宴月提笔蘸墨,片刻喘气的工夫里问了我一句。
我启盖撇去杯中浮末,浅酌了一口。
其实这事我也与伽殷通过气。世间男子身形相似的数不胜数,伽萨虽是她敬爱有加又异常亲密的兄长,她却也不能十分断定那人就是他。
可我冥冥之中,偏生认定了那人是伽萨。
云时絮在我体内种下的情蛊发作多日,却只在他靠近的一瞬安歇了片刻。除了伽萨,世间再无人有这样的能力。
再者,我是在梦里向蛇神许过愿的。虽不知这乌金蛇神究竟是何方神圣,事到如今,我情愿它是个灵验的神仙。
从前对这些鬼神之说,我是将信将疑,总以为拜佛之人迂腐。可如今神佛也好,鬼魔亦罢,只要能将伽萨带回我身侧,我都信。
我实在是,很想他。
“是。”清茗入口,唇齿间仿佛呵了一团暖气。我放下茶盏,抚平袖上压出的褶皱。
“可若那人不是二殿下,主子只会得不偿失。”宴月将墨迹未干的图纸吹了半晌,递到我跟前。
那墨迹在烛光下洇出一汪清明的水渍,同写下它之人的双眼一般,清亮明净。
我扫了一眼图纸,擡眸深深看了眼宴月。
他还是想带我走。
可是他哪里知道,我能撑过这一载,靠的全然是想见伽萨的那一丁点儿执念。
“若不是他,挣扎了这些日子再落个满盘皆输,我倒也认了。”我自嘲笑笑,轻叹了口气。
自从无意中恢覆记忆以来,我竟如木中蠹虫,日日靠着蚕食往昔与伽萨的点滴而生存。他早已与我心上血肉长合在一起,伽牧一党将他从我身边夺走,无异於剥去了我的心。
无心之人,哪里堪活得长久呢?
有这样一双残废了的腿作我桎梏,万明便是我的牢笼。我这飞不起的鹤,注定是撑不过风卷黄沙的。
不如早日放过自己,求得来世再续前缘。
-
宴月办事得力,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晟都城中谣言四起。我去瞧那金玉道时见伽莱面露喜色,却只在目光触及我时敛去了笑意。
他近日常与难民打交道,风言风语早就钻入他耳中。
“你怎么来了?”他干巴巴问道。
这话听着别扭,说话的人心里更别扭。我装作全然不在意的模样,笑道:“我想来瞧瞧这金玉道究竟长什么模样。”
伽莱显然犹豫片刻,转身立在我左侧,与我一同观赏那金碧辉煌的长道。
夕阳西斜,暖黄天穹上浮着团团火烧似的赤红云朵,将金柱玉砖映得瑰丽无比。我微微侧目,伽莱面上同样浮现一层兴奋的浅红。
“如此一来,长平君也算是有功绩在身。”我道。
“如今灾民已安顿完了,金玉道也筑成,按例当论行赏。”伽莱脸上深及颅骨的刀疤随着他说话动作而狰狞地抽动着,绿眸中的狼子野心渐渐压制不住,翻腾起来。那只闪着狠戾暗光的眸子倒映着天边金色光辉,细看仿佛是万明王宫的缩影。
公主府中有线人来报,伽莱府上暗地里养了一批死士,近来操练得愈加勤快。伽牧为百姓所怨恨又根基未稳,想要将他拉下王座,此时确实是个好机会。
我假作不曾察觉他话外之音,好奇道:“是要向伽牧讨要南珠给我么?”
“南珠自然是要给你的。”伽莱面上露着勃勃野心,“不过将是我亲自下旨,将整个国库都赐予你。”
听这口气,倒像是王位已十拿九稳了。
打起来好啊,我暗自笑道,双方交恶,才能让伽萨有机可乘。
忽地,从十步开外冲出来个枯瘦男人,护卫尚未来得及拦住他,一桶滚烫的沙子便泼在了我身上。
“妖精,你这魅惑王室的灾星!”男人被护卫压着跪倒在地,口中仍旧大骂不止,污言秽语连城一片,几乎要脏了崭新的金玉道。
百姓怨声载道,对我不满,确实在我意料之中,却不知他们还会朝人泼沙子泄愤。
酷暑难耐,我本就穿得轻薄,眼下轻罗薄纱都被沙子烫得糊了卷儿,衣服下遮着的皮肤也被燎得出了细密小泡,只得轻轻倒吸着凉气喊疼。
见状,伽莱大怒,拔刀出鞘便要削去那人的颅。
“等一等,”我忍痛劝阻道,“本就是为了救这些人才花了一番工夫,若此时动起手来,恐怕被伽牧抓住把柄,夺了你赈灾筑道之功。”
况且,这最重要的话他还没说出口呢。
伽莱闻言,亦觉得有理,勉强抑住性子,缓了手中动作。
伏在地上的男人见状,更大肆地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长平君为你哄你高兴,千里迢迢弄了杨梅酒来,跑死了十八匹良驹,累死了三十名大骑士,花费上万两银钱!你这圣子,呸!”
“祸国妖后,生啖的是我们的肉!将来下十八层地狱,日日受抽筋剥皮挖骨食髓之痛,永生不得轮回!”
我狠狠一噎,虽知这是我自己传的话,还是不免心酸起来。
他在这里怒斥我不恤民情,孰知那分发下去的大半米粮都是由我用呼延仪送来的银票,请公主府出面向粮库买来的。伽殷带着温辰忙活多日,最终还是将功劳让给了伽莱。
人人都为了帮我受委屈,为了济民而日夜兼程,可到头来,这些民众是一点也不会知晓的。
他骂得青筋暴起,突兀蜿蜒在额侧。下一刻,伽莱挥刀斩下那血液上涌的首级,喷洒的滚烫鲜血弄脏了我的衣袍。
仿佛洇着红色的杨梅酒,沾在了月白的云纹上。
杨梅酒这事唯有他与我,及运送使呼延仪知道。他不会说出去,我在他看来亦不会自毁声名,这些消息只能是从呼延府中传出去的。
看着他阴沈如暗云密布的脸色,我知道,呼延兄弟是难逃这一劫了。
“什么混账话!”伽莱啐了一口,浓眉压着冷锋,“那日呼延仪来见你,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抚袖的间隙偷偷用小指挑起衣袖,无意似的露出底下被烫出的小泡,低声道:“也没什么。”
伽莱冷目盯着我,决心要从我口中逼出点什么。
我双眉一蹙,几番欲言又止,等着将他的耐性磨没了,才吞吐道:“我说那杨梅酒不似渊国口味,他就说其实是从渠溪拿来的,还给了我很多银票让我不要说出去。我也不晓得他会因此记恨我。”
“银票呢?”他又问。
“赈灾粮米不够,我拿这钱去买了。”
还嘱咐公主府,私下多给贺加人发一些米粮。
“难怪,怎么近几日的赈济粮比以往多了三倍之数。”伽莱得知自己被骗,恨得咬牙切齿,转眼便策马回了自己府上召见呼延兄弟二人。
我盯着他怫然而去的背影,寻思着那庙堂之上的人也应当听见了,怎么还不有所动作?
正想着,不远处忽而传来两声轻佻哨声,一下子将我的思绪扯了回来。
我诧然擡眸,只见几个拓骨人嬉笑地站在几步外看我。为首的男人面上覆着薄金镂刻而成的面具,一双摄人心魂的金眸比那倚山的太阳还要热烈三分。
是他!
我正要张口喊出来,又见他身后几人皆为金眸,才想起来拓骨人生金眸就和渊人生乌瞳丶万明人生绿眼是一样的,不免又有些失意。
“烫到了,痛痛,哭哭。”他左侧蹿出来个少年,操着一口生涩万明语冲我做鬼脸,继而又联合身侧几人哄笑起来,唯有为首那人静静看着我。
我亦静静看着他,目光如春日里缠绵的暖阳往他身上扑,却被冷涩气息挡在了外头。
他似是变了,眼底没了从前那般浓烈的情绪,亦不会回应我的主动示好。
等到身后的随从们都笑累了,他才慢条斯理地问:“你们那个长平君,是不是要封你做王妃?”
原来是为这个?!
我一怔,赶忙就要否认,又见身侧站着两个伽莱留下的心腹,只好将话强咽下肚,独用目光委屈地盯着他。
“啊呀,你不是男人吗?”那少年又极不合时宜地跳出来,“你不是那个老头的遗孀吗?”
他指着我,惊呼道:“你居然和他的儿子苟且?!”
话还未说完,男人擡手给了他那圆滚滚的脑袋一巴掌,痛得少年扶着面上将落未落的金面具,连忙躲到后头去。
拓骨男人善战,因喜欢将敌将的手臂斩下来,削去血肉,借着未干的血迹将骨头形状拓在狼皮上而得名。表面是为了突显自己骁勇风范,实则……《万国志》中记载,无拓骨者,女不嫁。
简而言之,像我这样病弱的人,在那里是娶不上亲的。
至於这面具也有讲究,据说那里的男子成亲之前须用假面遮住脸,洞房之夜由妻子取下,以后方可不戴面具出门。所以《万国志》中还有一句话,无面具者,女亦不嫁。
那少年的假面若是落下来,以后自然是没有姑娘肯嫁给他的。后头几个已经脱去面具的大汉又将他笑了一顿,热闹得仿佛在酒馆里谈天。
反观我这里,除了两个铁面人似的眼线,就只剩下了个有口难言的我。
为首的男人没有再说话,打量了眼我身后的金玉道就带着人打算离开。
我赤着眼眶看他们从我面前走过,那少年不死心地扭头又冲我做鬼脸,突然大惊道:“啊呀,你哭什么?”
闻言,男人顿住脚步,眼看就要回过头来。我先一步侧过脸,对着身后一言不发的巫奴道。
“回去罢。”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下午还有一章更新t^t问就是被运营制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