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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和好!*

苏醒那日,窗际天穹是瑰红色的。像是有人将鲜血随手抹在云上,日光又从不均的红絮背后撕开道裂口,妖异得很。

我原以为是晨光熹微,新日初升,后来才发觉自己身在黄昏时分。

从前听宫中老奴说,屠城那日先帝士卒杀红了眼,整座贺加王宫血流成河,将天空都映成了赤红一片,三日不消。想来同今日之景,别无一二。

神思在虚无处飘荡许久,才被一阵隐忍的哭声拽回了躯壳。我侧目望去,窗檐底下隐约露出两个人的身影来。

“你别哭了,一会儿把主子吵醒了怎么办?”我辨了片刻,认出宴月的声音。他压着嗓音劝,“这么久不见,主子若是一看见你满脸眼泪,又该心疼你了。他一挂心,病就好得慢,你不就更难过了么?”

“你知道些什么?”容安细弱的嗓音宛如挂着露水的草叶,不时颤抖一下,“说什么以天下养他,我们公子自从到了万明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整日里病来病去,二殿下还说那样的话……要我说,索性放我们回渊国去,总比死在这儿强。”

“你又浑说。”宴月有些急切起来,未能压得住陡然提高的嗓音,嚷得我额侧狠狠一抽,口中不禁“嘶”了一声。

榻边立刻冒出个清瘦却灵巧的脑袋来瞧我。

“公子。”桑鸠趴在榻边把我好好打量了几眼,确认我是苏醒了才又唤道,“公子……”

未几,那嗓音中已满是如释重负的哭泣。

“没事儿了。”我摸索着从锦衾中探出手,覆住他那双被重活磨得变了形的手,安慰道,“我醒了,别怕。”

桑鸠含着泪点头,犹豫地回首望向门口,又忧切地盯着我的脸瞧,薄唇紧抿似有心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外屋里大约坐着几个人。

“请进来罢,我已经好多了。”若非急事,他们不会在此处坐等我这不知何时会转醒的人。我拍了拍桑鸠的手,示意他将人带过来。

看着来人快步走近,我倒是有些惊讶。

伽殷眼底泛着浅浅的红痕,泪意还未完全消退,浓艳而张扬的容貌在这一刻竟如花团枯萎般颓然起来。

她骤然开口想要说话,又不忍地望一眼我的伤势,几度踌躇,干裂起皮的唇开合多回又难以启齿。我吩咐桑鸠去沏茶,伸手请她坐下说话。

“嫂嫂,你伤成这样,我这时候本不该来打搅。”伽殷一口气饮干了盏中茶水,才道,“可是二哥他……他很不好。”

“整整三日了,他自从醒后就将自己关在房中,任谁都不能靠近,更别提见上一面。他这副模样,我实在是担心得很。”

伽殷搁下茶盏,握着我的手哀求道:“嫂嫂,你去看一看他好不好?”

我未置可否,率先擡眼看向站在她身后的温辰。

他垂眼望着肩头瑟瑟颤抖的伽殷,羽睫擡起时,眼底有藏不住的担心。可那双眼而后看向我时,却又压着满满的为难。

“阿鹤,你……”他甫张口,却被伽殷攥住了衣袖,只能讪讪闭上口,微微皱起眉。

我强撑着坐起身,当即一阵头晕目眩,脑中更是疼痛难忍,只能闭目休息片刻才勉强提气精神来分辨他们的话。

温辰见状连忙道:“公主殿下,阿鹤他如今身子孱弱,御医叮嘱不能伤神,你就饶他再将养几日,可好?”

闻言,伽殷唇角垂了垂,并不同意。

她倔强道:“嫂嫂等得起,那我二哥呢?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已经三日不进一口水了。难不成他受的这些伤里,没有一道是因为嫂嫂你的么?”

我点了点头,气弱游丝:“你说得是。”

“你们渊国人都是一起的,自然相互扶持。人人都心疼嫂嫂,二哥如今只有我了。”伽殷盯着我,言语一时有些激烈起来。温辰忙擡手压在她肩头,示意她少说些重话。

我捂住嘴咳嗽几声,胸腔中隐隐作痛。

她说这般话也不奇怪。自小,她的母亲唐夫人就因是女儿而苛待她,甚至生了丢弃她的念头,竟还是伽萨骑马将她抱回去的,又是伽萨一心一意护着将她养大。这样的情分,但凡有人这样待我,我定然也是要为那人拼命的。

可惜我有心如伽萨一般善待伽宁,却弄巧成拙,反倒被她恨之入骨起来。

“嫂嫂,我哥哥待你不薄。”高挑丰腴的少女擡手抹去眼角泪珠,敛衣正坐道,“你不去,我今日就坐在这里不走了。”

“别怪我绝情。”

我睁眼望着头顶赤红描金的纱帐,盯了好一会儿,只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片赤色浪潮之下。

半晌,我对桑鸠道:“扶我起来。”

-

离开院子时,我馀光一瞥便能瞧见容安与桑鸠两人抱作一团,掩面而泣,不由地心中一阵哀痛。

“长砚,”我双目直视前方空旷宫道,地砖缝隙里残留的血迹依稀可见,“我们的关系似乎不比从前了。”

身后推着轮椅的温辰一楞,重又缓缓推动轮椅,将我带到角门后隐蔽处。因我执意只让他一人陪我去见伽萨,此时四下里无人,他快步走来蹲在我面前。

“阿鹤。”他轻声唤我。

我默默注视着他,一时提不起再言的兴致,重新抚了抚青色的衣袖,叹道:“走罢。”

“阿鹤,”温辰单膝跪地,一手覆上我搭在膝头的手背,“我待你之心从未变过,伽殷公主忧思二殿下之心,与我担忧你之心是同样的。她尚不成熟,只能以这种法子来逼你,若你不愿意,我现在就带你走。”

“我知道她本性纯良,也知道她在公主府中对你多加庇护。”我抽出右手扶在肿胀左肩上,细密瘙痒从胀痛中渗出来。伽萨那时下手太重致使我的胳膊脱了臼,现下虽然有御医医治,少不得多受一阵子痛了。

温辰闻言,羞红缓缓爬上耳垂:“我……她……”

我勉力挤出笑容来面对他,又不免兀自失意起来。想起这些日子挣扎良久,所得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不比他们能够安乐度日。

“长砚,我怕。”笑意缓缓从眼角眉梢落下,我擡眼看向宫墙外重重暮色,满心迷茫化为伤怀,“我怕自己走错了路,怕他不肯信我,怕他不堪托付。我怕自己处心积虑,最终成了个笑话。”

“我想回家。”我半掩着面,紧蹙起眉,仿佛心中有一股苦涩溪水潺潺外涌,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

乡愁如流水,斩不断,更缠绵。

温辰默然片刻,似是在思量我这句话的含义,缓缓道:“回王府么?”

他这问题像是枚刺,陡然扎入心间,让我清醒了许多。

家,我哪里还有家呢?渊国是我的故土,皇宫和王府却都只是我的栖身之所。若要说“家”,唯有母亲在的那些时日可算是有个家。

再者,便是我与伽萨相伴的简短时日,还能让我有些许家的感觉。

我回不去渊国了,所能做的唯有拽紧那人的手。

“罢了。”我摇摇头,重新望向远处高耸的建筑,敛起心绪,“带我去罢。”

-

青云白虹二人守在重明殿前整整三日,两人眼底的乌青浓得似墨。我去时,二人正席地而坐,青云困倦得几乎要睁不开眼,白虹则靠在他肩上酣睡。

一场宫变,似是耗尽了万明王宫的生机,所有人都被抽去了活力,落得一身狼狈。

见是我,青云猛然睁大了眼,接连几下将靠在自己身侧的少年晃醒,抱着怀里的琴就往我面前走,谁料一个踉跄险些跪在了地上。

“主子!”他压着嗓音朝我行礼,双手将怀里抱着的琴递至我面前。

我有些疑虑地拆去琴囊,其中放着的正是我母亲的瑶琴。

“御医替二殿下医治时不慎碰倒了放在房中的琴,发出弦音后他突然就醒来了,所以他们认定这琴能让他恢覆理智。”温辰与我轻声解释。

蓦地,我想起自己曾经答应伽萨要抚琴给他听。

原来……他还一直念着。

“知道了。”我吩咐温辰将守在此处的宫奴禁卫一律遣离,“不论房中发生什么事,都不许闯进来。”

语毕,我独自靠近了那扇紧闭的大门。覆掌而上轻推,纹丝不动,想来是从内闩上了。

曾几何时,我与他也是这般,一人门内一人门外。只不过那时躲在门后的是我,站在门外的是他。

遥望墨色天穹上缺月渐盈,夜风拂面,我将风拂乱的碎发掖至耳后,擡手抚上那保养得极好的琴。

弦音清越古朴,一勾可震落叶,一挑能涤心尘。

比着记忆中母亲弹拨的曲目,我抚起一曲缠绵悱恻的古曲。其音凄凄切切,如怨如慕,时而如梵钟击鸣,时如山溪淌落。仿佛丝缕不绝,又似肝肠寸断。

夜长相思无断绝,郎君不晓,唯明月知。

一曲终了,月沈如水,唯剩风声。

我方按停弦颤,便听门后“咔嗒”一声。门轴转动,两扇门被猝然拉开,伽萨站在暗处,一双紧缩成缝的竖瞳死死盯着我。

他不像从前那个轻佻又靠谱的二殿下,阴翳面孔倒是更像……

一时间,寒意陡然攀上我的脊椎。

他如此模样,像极了伽牧殿中摆的那尊金身蛇神像。

“我说过的,像弹琴给你听。”我将琴抱在怀中,转动轮椅慢慢靠近了他。

伽萨面上紧绷着,嘴角燎泡因干燥而开裂。他舔了舔渗出的血迹,闪身给我让出一条道。

“你这手琴技,先伺候过伽莱罢?”他跟在我身后,隆重阴影从我身后投下来,将我周身笼罩其间。

我有些毛骨悚然,几经思量,先将琴放在了桌上。

“我与他并非外界所传那般,只是迫於形势,不得不假意奉承。”

伽萨步子虚浮绕至我跟前,一手扳住我的下巴,身上浓重血腥气压过来:“沈鹤眠,是你带着他们去抓我娘的,是不是?”

“不是我。”我仰起脸,满腹委屈又用上喉头,“抱歉,我不知他们为何会找到云夫人,真的不是我做的。”

“那地方我只带你去过!”突如其来的大怒让我心中一惊,伽萨的眼里再次泛起赤色,他咬牙切齿吼道,“那么多年都相安无事,为何我一带你去,他们就能找到我娘?就算不是有意为之,难道你在宫中这些时日都不曾发觉伽牧意图有异么?”

我正百般苦思如何自证清白,他突然眯起眼,敛了满腔怒意,声音阴寒:“你是不是,害过她?”

一杯血酒灌入喉中,腥甜滋味攀上心头,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虽然不知他们如何找到云夫人,可名义上,他们是为了取她的心头血为我治病。

不论如何,我都脱不开这条罪名。

“抱歉……”我语无伦次地辩解,却越说越觉得无力,“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有意要伤害她,是……”

“是你为了讨好伽莱,还是伽莱为了逗你高兴。”伽萨恨得眼中能滴出血来。

粗糙手掌从我面上揩过,他疼惜似的抚弄我的面颊,拨开我凌乱的发丝,而后突然将我拽到床上,俯身压下。

其间一声闷响,像是我的脚撞在了床柱上。

“我在边关黄沙血海之中生死搏杀,你与伽莱的风流事就传到了边关。”伽萨牢牢压着我的身子,将那件苍葭色的衣袍扯碎,“我离你不过一月半,你就能与他在金屋里苟且,事到如今还撺掇着那么多人来为你圆谎……实在是……”

他冷哼一声:“能耐真大啊。”

我全然没有想到自己在他眼中已然成了这幅模样,想要辩解却无从开口,加之他这般粗鲁动作,登时气急攻心,剧烈咳嗽起来。

未几,一口鲜血从喉中溢出,裹着个花生大小的圆团从口中吐出来。

那肉球抽搐两下,竟舒展成一条小虫在血中扭动,不多时便死了。

伽萨原本扳着我的脸,见那肉虫不禁厌恶地眯起眼,身下动作也渐止。

“什么东西?”他问。

我趁着他终於停下动作有了喘气之机,却也不敢多加休息,断断续续道:“你走之后,伽莱给我灌了蛊,是他们巫族的……断情蛊。”

“我那时什么都记不得了,腿也是因为这蛊废了。不是我自己弄坏的,是他们逼我,这虫在体内蚕食我的血肉与记忆,我醒来的时候腿已经坏了。”

“我真的不知道为何他们会找到云夫人,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我说着,泪水渐渐盈满眼眶。泪眼婆娑里,我看见伽萨弓起的背脊终於缓缓放软。

他颓然压着我,一时无言。

半晌,他才道:“你倒是会狡辩。”

“当初云夫人也给我下过蛊……”我用手背胡乱抹掉眼泪,“她说若我对你有二心,就会暴毙而亡,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去找人来验就是。”

又是长久的沈默。

我亦无话可说,自顾自地不断擡手抹去眼尾滚落的泪珠,心中的酸楚流淌成河。

从前伽萨不在时,不论伽牧与伽莱给了我多少苦头,都不过是皮肉之痛罢了。唯有伽萨,甚至不用他亲自动手,一番言语就能将我的心撕裂。

口中腥气渐重,我撑起身子,又是一口血喷洒出来,接连带着眼泪与汗珠纷纷落在绫罗被褥之上。

“你不信就罢了,我实在没有其他的话想说,也没有力气说。”他越是无言,我心里的凉意更是一阵阵地涌上胸腔,“伽殷公主让我来劝你好生吃饭睡觉,旁的……都随你。”

我喘着气,只感觉四肢百骸都流窜着一股凉气,仿佛刀尖顺着经脉游走,生生要将躯体剖开似的疼。未及,那股疼痛一齐往心口涌上去,登时叫我喘不过气来,只能死死压着心口。

伽萨见我面色不对,终於道:“你怎么了?”

我长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也渐渐听不见他口中所言。勉力挣扎一番,眼前终究是陷入了一片黑暗。

-

再次转醒时,已不知过了多久。伽萨躺在我身侧,脑袋枕在我胸口,似是睡着了。

他鲜有地蜷缩着身体,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小腹上。那被我呕过血的地方,垫上了他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干净衣服。

我略动了一动身子,他便立刻醒来了。

两两相望,却依旧无言。

我越发觉得心如死灰,不愿再与他多费唇舌,摸索着想要离开。伽萨察觉到我的意图,一把将我拉住了。

“你可知道,阿娘对我究竟有多重要?”良久,他才憋出一句,“她这辈子受了太多不公,吃了太多苦。我在这地方勾心斗角丶明争暗斗,为的就是给她一方荫蔽。可是她再也等不到了。”

一滴灼热的眼泪落在我的小腹上。

伽萨快速眨眼,却还是抑不住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滚下来。他仓皇地掩面,我艰难爬起身想抱他,又被他迅速躲开。

“我以后再也没有阿娘了。”他平静地吐出这句话,擡手遮住了双眼。

我缓缓挪到他身边,他先是奋力推开我,紧接着又把我捞回怀里,几次想止住眼泪却还是不甘心地落下,最后软了身子,将脸埋在我胸前好一会儿。

湿热之感顺着胸膛蔓延,我轻轻抱着他的肩,静静地等他发泄完。

“我再也没有阿娘了。”伽萨重覆道。

“眠眠,我不知道怎么办。”他的那双眼里蓄满了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你等一等我,等一等我。”

我闭上眼,逼退眼底的酸涩。

“抱歉。可是伽萨,我真的没有想要害她。”我说,“阿娘去世的时候,我只有九岁,我知道失去至亲的感觉有多痛。那时候你带我去见云夫人,我很开心,我以为这世上会有人如母亲一般爱我,我是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看待的。”

伽萨惊讶地擡起头看着我。

我止住哽咽,告诉他:“听闻伽殷公主设法把小淘儿接入府中,等事情安定下来,你可以去见他。”

良久,伽萨才止住啜泣。

他伏在我肩头,沙哑着声音:“我们一起去看他。”

我并未应声。

伽萨擡手,想像从前那般抚弄我的面颊。我看着他,偏头躲了过去。

“眠眠?”他看着我。

“我想清楚了。”我心中酸楚未消,生出了些怨恨来,“我不想与你在一起了。”

那双微微肿起的眼眸突然瞪大了,伽萨不敢置信地盯着我,颤声道:“什么?”

“我不想与你在一起,宁愿常伴青灯古佛。”我精疲力尽地靠在软枕上,情绪仿佛被榨干了,再也起不了一丝波澜。

“眠眠,别走。”伽萨面上呈现出少有的慌张神色。他握住了我的手,终於意识到了我所言之意,“是我不对,我不应该那般疑你,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眠眠,我……”

他慌得口不择言,进而又陷入了失语,只能拉着我的手重新抽泣起来。

我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心里有些疼。

“眠眠,我只有你了。”伽萨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我的手上,又朝下滚去,“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只有你……”

我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松口道:“当我没说过那样的话罢。”

闻言,伽萨止不住地开始点头,缓缓垂下头将脸颊贴在了我的手心。

“我这样一个新王,是不是很不堪?”半晌,他擡起布满泪痕的脸,那双金瞳终於恢覆了清明常态。

“你是新王,但你也是我的夫君,我的阿莱加。”我仔细擦去他面上的泪,道,“阿莱加,不会不堪。也许王不能大悲大喜,我的阿莱加可以。”

作者有话说:

最近感觉有点瓶颈。

也不是瓶颈,就是出於各种原因人非常疲惫,写出来的文字也没有什么情感。

这章从下午写到现在了,狠狠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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