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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问诊

时隔许久,我再次见到了御医。

他老人家在伽莱伽牧手底下战战兢兢地过了大半载,终日悬着一颗心。依稀记得,当年沈澜将他拨到队伍中随我出行,不仅因为他为宫内御医中医术最高明者,更看重他虽年迈却依旧矍铄。如今却苍老得须发皆白,像根挂了霜雪的枯枝。

一时间,我慨叹万千,对着白虹道:“还不快把人放下?”

白虹“嗳”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将拎着御医后襟的手撒开。御医双脚甫一落地,接连踉跄了几步,险些扑倒在地上。白虹讪讪地将御医扶至床边凳旁,后者一惊,为难地望向我,又偷偷看向坐在床边的伽萨。

“坐罢,先生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无需跪诊。”我擡手示意他坐下。

御医谢恩落座,将药箱从小奴手中接过,我这才发现跟在他身边的是个巫人长相的少年。

伽萨与我道:“渊人医术高明,万明的许多疑难杂症在他们手下诊治起来却易如拾芥。我想,请老先生闲暇时也教一教宫中药童。”

“说来,”他无奈笑笑,“万明的这些医师每日不是画符烧灰就是耍鼓请神,比之巫人医师尚且不如。”

“巫奴……你怎么肯?”我问。

“我恨的是先王后巫氏和伽莱,及他们身边为虎作伥的巫族渣滓,同生活在晟都的其他巫人无关。”伽萨示意御医上前,那小奴便专注地站在后头看着,手中沾了墨的竹笔在纸上一点一点。

巫人能以点记事,按照墨点排列疏密便可覆原那字句。我偷师了几分,略能读得懂他所记。

“将箱子打开,和病人说话,而后摸一下胡须,要三指捋过白须,不疾不徐,须得缓缓地拈……”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记录御医如何摸胡子,不禁被逗得轻笑出声。

伽萨陡然问道:“可是有知觉了?”

垂眸一瞧,我才留意到御医正握着一把小木槌在我腿上轻轻敲着,想来是试探我的腿是否还有转机。此时两人正目光炯炯盯着我,笑容立时僵在了面上,唇畔弧度水波般缓缓抚平。

心知答案必定让他们失望,我也只能老实回答:“没有,从前也不是没有请人来瞧过,或针灸,或药敷,皆不见效,或许只能这样了。”

“再往上些。”伽萨的声音沈下去,像被闷在了沙子里。他抚摸着我脚踝先前被撞到的地方,并无肿胀,亦无淤青。

只有一片松弛的皮肤裹在骨上,浮现一层异样的死白,像是焚过的香灰铺在肤上。

我偏过头不再去看,只是他不依不饶地问,我便一遍一遍地反覆答“没有”。

直到我答得有些倦了,打了个哈欠又揉揉眼睛,他却不再出声。

“怎么了?”我问。只见伽萨哽住,挥手遣散了房内诸人。循他目光看去,御医的小槌正落在我腰际,我心里突然一凉。

伽萨面色很不好看,锋利长眉压住一双眼瞳里的鎏金落日。他沈默良久,久到我能听见他绵长呼吸声里细微的颤抖。

“眠眠,你不是说只有腿么?”他猛然擡头,双眸里竖瞳渐渐收紧,伴着他的呼吸急促起伏。我下意识看向远处那尊金身蛇神像,果然那蛇的两眼处又在隐隐发亮。

我伸手拽下一侧的床幔将我们二人笼罩在内,骤然落下的薄纱将金像阻隔在外。伽萨的肩头微微颤着,我不禁敛声屏气,唯恐惊扰了他的心绪。

最终,一滴滚烫的泪落在了我的手上。我紧绷的心弦一松,不知该说是幸或是不幸。

“你说只有腿。”伽萨垂着头,粗糙指腹在我腿上一寸一寸抚过去。分明是暧昧至极的动作,却因我的身残只剩下了心碎。

是我忘了,当初种下的蛊虫依旧存在我体内,至今还在不停蚕食我的身躯。只是速度如此之快,实在令我无措。

“腰和腿连着,左右也差不了几寸嘛。”我将帷幔拉好,狐疑地重又绕过伽萨肩头盯着蛇神像看了好几眼,发觉只是窗外日光落下来,正好照在了蛇眼处的奇石上。

意识到自己眼中颇强的敌意后,我不禁暗中自嘲笑笑。将那床幔拽罢,专心安慰伽萨。

谁知我越是说无妨,他就越是蹙着眉摇头。挺直的脊梁缓缓颓下去,仿佛是被我的话语压着了,不覆先前的挺拔。硕大的泪滴挂在下颌边缘强撑着不肯坠落,又被气息轻轻拂下,像颗晶莹的琉璃珠子。

“伽萨?”我拉过他的手安抚,不料他深深叹了一声,泪珠便接二连三地滚落,这次他没有再躲,也没有忙着擡手去擦。

“我以为自己有能力护你周全,不曾想还是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他握住我的手,竭力抑制着颤抖嗓音,连颈上薄薄的皮肤都在搐动,“十多年前是我害得你大病一场,那是我便发誓将来定要好好待你,可如今又是我让你成了残废之身。”

“若是当初让你留在渊国,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自从伽萨回来,我便觉得他行动不似从前那般游刃有馀了。仿佛受了什么打击,时而暴躁易怒,时而又会脆弱得落泪。当年在渊宫里被人欺凌,他都只是一言不发地默默受着,哪怕上回伽莱逼他下跪叩首他也未露出任何情绪。

可如今,我竟不知该说他变得浮躁,还是说他受了太多的苦。或二者兼有,让他像头迷失在风雪中的幼狼,呜呜咽咽地哀叫着。

“伽萨,我从来没有怨过你,也不会怨你。”我说,“都是我自己选的,我心甘情愿。若你后悔将我接到万明来,那我才会怨你。”

“在渊国时,我不过是个被培养来惑君的宠奴,总想着浑浑噩噩度过一生就罢了。可后来到了万明,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想做何事,应做何事。”

“什么?”伽萨擡起眼,问。

“我想到你身边去,想和你在一起。我所做的一切事,所受的一切苦,都是因为想与你长相厮守。”我看着他面上神色变得惊诧,薄红再次攀上他的眼睑。

在我惊讶的目光中,伽萨头一次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执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发誓会为我报仇,从今以后定会护我一生周全。

“是我不好,失之急切,叫你平白被折磨成这般模样。”他的手渐渐蜷起成拳又紧握住,重重砸在床沿,发出一声闷响,“伽牧伽莱二人狠毒至此,我……”

“伽萨,”我知道他心中恨意滔天,轻声唤他,“你如今刚刚夺权,血洗王宫一事太过张扬,若再对他们处以极刑,恐怕要落得残害手足的罪名。”

闻言,伽萨长眉蹙起:“是他们下死手在先,难道你这双腿就这般废了么?”

“我……”我被他问得狠狠一噎,起先还能强作无谓,话却越说越别扭,“我如今坐在轮椅上也并无什么不好,只是行动有些不便罢了。往后我照样陪在你身边,你写字我就替你研墨,你处理政事我就在一旁看书,若是累了我就弹琴给你听,都是一样的。”

“你总是委曲求全,我把你接到万明来是为了让你过上舒心日子的。眠眠,你看着我。”伽萨轻托住我的后脑,让我刻意错开的双目不得不看向他那双摄人心魂的眸子,“我只问你,心里恨不恨?”

恨不恨?怎会不恨?!在地牢里挣扎的每一瞬,在夜里思念伽萨的每一刻,在伽牧伽莱手下死里逃生的每一回,我都清清楚楚记着。我本该有大好的前途,而非被锢在这方轮椅上无处可去,接连看着无数无辜之人死在我面前。

“眠眠,别怕。善恶需有报,我不会让他们好过。为了你,也为了我娘,为我自己,这事都需有个了断。”伽萨见我不语,已然明白了我心中所想。他缓缓将新制衣袍上缀着的玉石矿宝尽数摘下,随手扔在底下,金玉铮铮声里,他将我拥入怀里,叹道,“再者,世间奇人颇多,我定然能为你寻得良药,治好你的腿。”

我听着他的话,纵然言语里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仍是点了点头。

随后便扯开话题道:“你一说良方,我倒是想起来一事。”

我倚在伽萨怀里,细细感受衣袍下透出的温暖心跳,问道:“你可知道我这病最初是怎么来的么?”

“是我那时误以为你骂我,与你厮打一处,害得你被嘉王罚跪在雪地里。”伽萨的声音又矮了下去。

我摇摇手指,道:“非也。当年有一云游仙人,得知我染了寒病,用梅花上的雪制成药丸来治我。结果命保住了,却又落下了终生的寒症。”

“难怪你身上有股细细的梅香。”伽萨点头,又在我领口深深嗅过,“那时我在客栈里就发觉了,还记得你闹了个大红脸。”

我只以为他是胡诌,驳道:“你又胡说,从小到大从没人说过我身上有什么异香。”

“可我就是嗅到了。”伽萨唇角微微勾起,似是已经忘却了方才的伤怀,“这便是说,世间这么多人只有我嗅到过,咱们天造地设的一对,你是我命缘里的王后。”

一提“王后”二字,我猛然间想起梦中蛇神不断唤我“小王后”,催促我快去蛇窟践诺。我心虚地瞥了眼外头的蛇神像,心中仍觉得不安,道:“伽萨,我瞧着外头那尊像有些害怕,你叫人把它擡到外头去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被隔离了,emo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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