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王府
“什么?我听不清。”
伽萨面上早已染着三分抑不住的喜色,金眸敛去耀日的半数光辉,饶是故意地凑近了我,口中重覆地念叨,“听不清,眠眠,说大声些。”
我心知他是有意使坏,正凛了眉要去打他,忽听后头透露出尴尬的细微的脚步声,刚腾起的恼又如炉火般烧到了两颊。忙回头望去,只见桑鸠伫足在三尺之外,两手颇为不安地搅弄着。
幸好算是个相熟的人,若真是哪个乱闯的亲卫看见了,我也不必去见沈澜了,只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作罢。
可桑鸠为何要……我渐垂了睫,继而乍然擡起。他不会是来偷听我与伽萨说话的罢?
桑鸠被我这般目光惊了一跳,忙解释道:“我……奴不是故意打扰公子和王上的,只是有事想求一求公子,心中一直想着便不自觉走过来了。”
他仓忙跪下,“奴知错,请公子责罚。”
我与伽萨对视一眼,彼此敛了眸底的狐疑之色,这才站起身,相互离远了半步。我缓和了语气,问:“起来罢。说说,什么事?”
桑鸠叩谢过才利落起身,为难地瞄了眼站在我身侧的伽萨,弓着腰答:“奴丶奴自知从前跟着太后娘娘,做了许多错事……”
“哦?什么错事?”伽萨敏锐地抓住了那一个词,接过话去,两手环抱在胸前,话里大有审讯的意味。我拉了拉他的袖,缓缓摇了摇头。
有万明乐伎们在渊宫中通风报信,他未必不知道桑鸠从前是太后的眼线,大抵是要拿他先开刀。纵然桑鸠过去惹了我许多不快,在万明的时日里侍奉起来还算忠心,且放他一马。
“那日我说过不再追究过去之事,也让你回身边伺候了。你只说今日是为何事而来,旁的不用担心。”我按住伽萨不耐烦的手,对桑鸠道。
或是不想叫伽萨知道,他踌躇了好一会儿,眼见伽萨实在没有离开的意思,只能勉强道:“奴受了公子许多大恩,此生难报。可这一遭回宫,太后定不会善罢甘休,奴想求公子……”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求公子可怜奴,千万不要叫奴重新回太后身边。”
原来是为这事。
我莫名地松了口气,眼前浮现出他从前从八宝殿回来后伤痕累累的模样。
“太后向来喜怒无常,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丶狠毒至极。你跟在她身边也挨了不少打,几年过去,恐怕太后只会变本加厉,你是怕这个?”我在船板上踱了两步,站定在他跟前。
桑鸠面色苍白,失了血色的唇瓣紧紧咬住,“是。若是有的选,怎会有人愿意日日挨打?奴知道从前欠下公子的,不论如何也偿不尽,只能馀生做牛做马,但求公子怜惜奴,求公子救救奴。”
“既知如此,何必当初?”伽萨被我按了手,嘴上倒是依旧不饶人。
闻言,桑鸠伏在地上的身子狠狠颤了一下,只能更低近地面。
我瞅着他,无奈叹了口气,道:“你既然跟在我身边,自然是我的人。太后想随随便便从我这要人,也得问过我才行。你放心跟在我身边伺候罢,不会叫你回去受苦的。”
桑鸠感恩戴德地抹了把眼泪,又给我磕了几个极响亮的头,这才默默退下去。
“慢着,若是你敢对主子有二心,”伽萨出声叫住他,“孤可没有他那么好的脾气。”
“是丶是,奴记住了。”桑鸠畏畏缩缩地应过,打量了我们二人没有旁的话说,飞快的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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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替我唱红脸?虽然桑鸠从前向着太后,他在万明也是真心对我好的。”我转身远眺水面,薄薄的雾气已经全然消散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犯过错的人,我不会再用第二次,留着他的小命都算善心大发了。”伽萨道,“眠眠,你就是心太软了,摆不出主子的款。人常说宽仁待下是不错,可你一味纵着他们,以后怕会生事。从前谁都能欺你,如今谁都不能动你。”
听罢,我点了点头作应,口中仍道:“就给他一次机会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你啊,总是替人开脱。”伽萨屈起指节敲了敲我的脑袋,拉着我回了船舱,“日头大了,别晒着我的眠眠。”
“哪就这么娇气了?”我嘴上虽辩着,跟在他身后的步伐也曾不停。
伽萨回眸打量我一眼,唇畔噙笑地又回过头去。
入了船舱,立刻有小奴捧上来两碟肉似白玉丶薄如蝉翼的鱼片,另端来一壶甜酒,替我们二人布好碗筷。
我方才就见着船后有几名渔人在垂钓,新鲜的鱼刚出了水便紧赶慢赶地拿去了厨房,生怕缓了一息就失了风味。这船上的厨子出生江南,最擅烹饪鱼虾,我许久不曾见过如此新鲜的鱼肉,忙尝了一口。
“酸甜爽口,不错,就是这个味道。”我搛起两片鱼放入伽萨碗中,心中的烦乱被这股久违的味道一扫而散,连声音都愉悦轻快起来,“你尝尝,哦不,请——夫君尝。”
我在座上乐呵呵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将鱼片喂入口中,颇为谨慎地嚼了嚼,似乎在担心细小的鱼刺。想起他们万明人在宴会上抓起烤肉大快朵颐丶蛮干一气的模样,在看他如今的谨小慎微,竟生出一股可爱的反差。我窃窃笑了两声:“放心罢,这里的厨子手艺很好,鱼骨都是剔干净了的。”
“眠眠,你似乎很喜欢鱼虾。”伽萨将口中的鱼肉尽数咽下,忽而问道。
我几乎一瞬就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万明没有鱼虾,你跟着我真是受苦啦。
“是啊,我的心愿就是在万明的河里养许多的鱼丶虾,还得养蟹,什么都养。我瞧着万明的几片水域挺好,就是常常干涸,若是能请渊国的匠人去瞧瞧,到时候让万明的百姓都尝尝。”我说,“以后某人日日面见大臣,我闲来无事就去湖畔垂钓,也算是怡然自乐。”
“如何?”我一手托在腮下,兴冲冲地望向他。
伽萨眸底半掩的担忧随着双眸颤了颤,突然消散了。他怔怔地看着我,金瞳里倒映出我笑嘻嘻的影子。
蓦然,他勾唇点了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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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国的水域四通八达,沈澜想让我们走水路确实不错,不过一月有馀便到达了渊京。
礼部来人领我们入住同文馆,诸事议定后,那老道的官便将白须一拂,“公子本为国戚,皇上的意思,还请公子入宫歇息。”
话音刚落,栖在座上的伽萨乍然将眸一擡,神色已然冷了下来。我自然料到沈澜急不可耐,便道:“皇叔厚爱,本不该推辞。可当初是太后娘娘说我年幼多病,这才叫挪入宫中长住,如今我已过了弱冠之年,住在宫中恐怕多有不便。”
“公子不必担心,皇上自然将一切安排妥当。”礼部侍郎亦有应对之策。
我应道:“这倒也是,皇叔向来思虑周全。不过我有一不情之请,想请大人转告皇叔。若是皇叔觉得妥当,我即刻收拾了东西入宫。”
“公子请说。”
“这——渊人向来讲究团圆,皇叔将我送至万明联姻,断没有叫我撇了夫君往宫中独住的道理。”我不疾不徐压低声音道,“当初皇叔传我母亲独自入宫,可是惹起了好大的非议。”
“公子的意思是……”侍郎捋了捋胡子,花白两眉间凝出一片疑云。
“我愿与新王同往,请皇叔批准。”
这事说对也不乏道理,按礼数断没有将前来朝觐的王撇在驿馆却叫人家的王后入宫的道理;要说不对却也有另一番说法,世上首先便没有封男子为后的例子。
侍郎两眉拧成一团乱麻,斟酌半刻,终於抱拳道:“公子请容臣向皇上请示。”
三言两语送走侍郎诸人,我这才有工夫喝口茶水。
“他真是着急。”伽萨冷冰冰地冒出一句话,不满到了极点。
他这一路上多有不快,我擡指敲了敲桌面,寻思须得找个地方叫他发泄一下才好。京中数个地方都被我细想一番,突然寻到一个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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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走了半个时辰,破败了许多的嘉王府终於出现在我的眼前。
入宫之后,沈澜恩赏似的松了松手,给我的大哥封了个郡王。虽然未能承袭父亲的爵位,王妃与她的儿女们经过一年多的悬置,也不敢再有过多的期望,飞快地领旨谢恩。而我母亲的娘家靖安伯爵府不知如何得罪了他,近年来也被沈澜所冷落。
简而言之,曾经冷待丶欺负过我母亲的人,都没得好下场。我不知也不敢说这是天意,亦或是人为。
牵马的奴上前敲了敲门环,出来应门的是曾伯。他的一只眼已经生了白翳,走路也不似从前那般矫健了。我从车窗里望过去,昔日他从街上将我抱回王府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伽萨,你认得他么?”我颇有些感慨时光飞逝,又埋怨岁月不饶人。
“当初带你出来玩的老伯?”伽萨盯着他的脸端详片刻,得出了个结论。
我点点头,长叹一声跳下车去,“他老了。”
曾伯眯着眼打量了我许久,久到车奴不耐烦地想要催他跪下,那双浑浊的眼里突然涨潮似的漫上一圈泪水。他颤动着布满深壑的唇,泪水落在粗糙白须上,试探着唤了一声,“三哥儿?”
“曾伯,是我,我回来瞧瞧嫡母。”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十分心酸,自荷包里掏出些银子塞进他手里,“你的眼睛怎么成这样了?”
“三哥儿回来了,三哥儿回来了……”他口中喃喃念了数声,才幡然醒悟似的将两手一拍,银子也随之滚落在地上。在我有些惊讶的目光里,他几乎是跳起来,往府内边跑边逢人便道,“三哥儿回来了,三哥儿回来了!快去请王妃,请哥儿姐儿。”
银子孤寂地躺在地上,我失神地站在原地,直到伽萨用力揽了揽我的肩才回过神来。
门后飞快跑来了个年轻的小厮,面相看着眼生,许是家奴新生的孩子。他忙不叠弯腰捡起银子,合在掌心搓了搓,抹尽了灰尘才递到我面前,“回公子,多年前王府曾遭了贼,失了一场火,塌下的横梁正好砸中了曾大的头。虽然人救回来了,眼睛却瞎了一只,人也变得疯疯癫癫的。王妃感念他是王爷的旧仆,没舍得将他赶出去,就安置在外看门。”
“请郎中看过么?”我问。
“看过,说是治不好了。”小厮叹了口气,“不过奴听说,曾大从前清醒的时候,倒是常常念叨公子的名字呢。”
“他从前很照顾我。哪怕王府里的人都不大喜欢我,曾伯对我却是很好的。”我失意极了,瞥了眼那银子,心里有些后悔来这地方。
他们过得不好,我如今回来,颇像个耀武扬威的得志小人。
“罢了,你收下罢。”我敛了心绪,随意将银子赏给小厮,同伽萨一起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