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栀子
“听闻谢家给抄了。”
我坐在茶楼雅间里,掌匙探入沫中,走笔游龙地勾出只眯眼的狐狸。忽闻窗外传来茶客交谈中的只字片语,指腹摩挲了竹柄片刻,侧目窥去。
“哪个谢家?”有人问。
“嗨呀,还能有两个谢家?自然是——”那人压低声音,风拂水波般轻声吐出几个字,“从前的安国公咯。不知犯了什么罪,那么大一个侯服玉食之家,一夕之间就倒啦!”
“可不敢乱说,他家的亲眷奴仆被押走时队伍足列了一里长的队,我家那孽障还当热闹似地瞧,被我一顿棍棒敲回去了。”
随后便是哄堂大笑一场,彼此饮茶交杯,又谈起他物。
我将茶盏推至对面,低声道:“前朝近来多了许多列尽谢家罪状的折子,以往一贯与谢国公交好的诸官看似嫉恶如仇,可更像是将一干罪责尽数推到了谢家头上。”
“若是继续查下去,不知下一个被抄的是谁。”伽萨抱臂立於窗前,金眸扫过世间百态,又远眺远山处一轮西斜的薄日,方回了桌前,“不如就止在他家,省得将背后主使牵连出。看似断腕,实则自保。”
至於接下来如何顺藤摸瓜丶斩草除根,是沈澜的事。这些年我对他的印象始终只落在因爱生恨丶因恨生痴上,逐渐淡忘了当初他用石子射鸟时眼底压着的阴鸷。以至於今日方想起,他也是诸子之争中唯一踏上皇位的胜者。
伽萨端起茶盏,倏尔弯眸一笑,敛去方才论事时的正色。
“太后近日收敛许多,整日在佛堂焚香诵经……笑什么?”我自忖画技出众,茶上作画的功夫亦不俗。太后那般处心积虑教导出的技巧,像春花般绽了满地,想让沈澜肆意采撷。我不愿意,将花团采尽作一捧,赠予我所爱之人。
伽萨自袖中掏出那张花里胡哨的媒婆相往旁一放,比划着给我看,“眠眠瞧,这是不是很像?”
我一见那尖嘴猴腮的小人就眼前发黑,嫌弃地伸手去抢那张画,他撇腕躲过去,笑嘻嘻地将画像收回去折好,照旧贴身收着。
“这次算是有惊无险,设局摆了太后一道。”我擡起眸子,直勾勾盯着伽萨,“只是以后这种心思,别有了。”
他身为万明新王,想借机对大渊的帝王动手;身为我的夫婿,瞒着我想要除去我的叔叔……我压下睫,将心中异样的不快一并压下,“我本不是帝王之才,就算登上皇位也无法看顾好渊国的万里江山。这皇位该给我皇叔坐着,至於万明的事,这些日子亦有温伯父等朝臣上奏,想来已经有了眉目。”
伽萨端起茶盏细细饮了一口,喉头滚动,唇上亦沾了圈深青的沫。他用舌尖刮去,方道:“我也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总不能叫万明走投无路,又不能真的叫你留在这里。”
见我依旧沈着眸子,唇角微垂,他叹了口气,“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按在桌上的手终於松弛下来,我颔首算是原谅他,起身立在支开的窗前。一场新雨过后,树翠阴浓,焕然一新。
含潮的风拂面而来,青石板路上的商贩挑担往来吆喝,孩童嬉笑打闹,静谧美好之景和皇宫中的风云剧变俨然成了两处人世。我倚在窗前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只含笑看着两个骑竹马的孩童相互追逐,青稚童音仿佛破壳的雏雀飞上枝头。
蓦地,我想起那拿着草编蟋蟀的小淘儿。他如今应当长大许多,在公主府中无忧无虑地生活罢?不知他书读得如何,刀法又学了几成。
两肩薄薄的绸衫下骤然一暖,伽萨双手抚着我的臂,为我填上一件尚且带着馀温的外袍,“其实,你未必不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他卸下了外衣,便露出薄绸紧裹的胸膛与一节裸露在外的劲瘦紧实的腰腹。两肩用金线掺了宝石小珠勾出流光溢彩的孔雀翎羽,飘逸绸缎上缀下的玉珠银饰泠泠作响,配上他那张骨相优越的脸,活像个成了精的大孔雀。
我摇头,苦涩笑道:“我……过於优柔寡断。一个没有野心的帝王,注定承不住冕毓之重。”
伽萨默了片刻,用力揽住了我的肩,“那眠眠可愿替我看顾万明的国土百姓?他们知道了你在大旱时的所作所为,心中都很是感激。”
“他们肯接纳我,我很欢喜。”我擡手握住伽萨的手掌,看向远方飞鸟影尽之处。
若是万明能如接纳我般接纳渊国众人,大渊亦能如我亲近万明人般友待他们,两国未必不能以友相称。届时在大漠中开拓一条行道,让渊人去瞧瞧狂沙之中的黄金窟,也让万明人也来看看渊国的烟雨乡。
我这般想着,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伽殷牵着小淘儿的手逛庙会的情景。渊国的蜜饯花样百出,糕点细腻软糯,首饰胭脂更是闻名天下,他们定然喜欢。
“若是两国真的能互通有无,该多好。”我吟吟笑着,声音不自觉地轻快明动起来,仰脸望向伽萨道,“若我此生能做成这一件事,也就足以。”
“定然会的。”他握紧我的手,眼中满是柔情如波起伏。
正是情浓处,忽而一阵寒风吹来。我狠狠一颤,瑟缩着身子打了个喷嚏,整个人恰好被伽萨抱在了怀里。
他的体温格外热些,双手紧紧环着我,身上的寒意很快消散了,“雨后天凉,往里坐些罢。”说着便要拉着我往里走。
我从他怀中钻出来,裹着那件绣了乌金蛇神纹的外袍,笑道:“不要。”
“难道有机会来渊京,咱们去骑马,去逛集市。我带你去看看渊国人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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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如炬,叶碧如玉。我与伽萨纵马街上,树上的雨水不时落下沾湿了衣衫。
他样貌奇特,打扮又出众,路上街卒商贩都不由得多看他两眼。伽萨本人倒是没有不好意思,我咂了咂嘴,却颇品出些酸意来,便将肩上的外袍一扯,“你穿上。”
“为何?”伽萨勒住马,与我并肩慢行於街上。马蹄落在石板上发出沈闷的“哒哒”声,和着他身上清脆的玉珠相撞之音,自带了许多引人注目的效果。他故意使坏地问,“眠眠是吃谁的醋呢?”
我将脸一拉,“大庭广众之下穿成这样,谁知道你有没有坏心思。”
伽萨骑在马上瞅了我好几眼,仿佛是被逗乐了,爽朗大笑几声,方将外袍取来随意搭在身上,几道赤裸炙热的目光顿时失望地凉了下去,“好,好。”末了又凑过来道:“先前是谁,连女使摸一把我的手都不以为意?现在知道吃醋啦?”
我面上一热,忙推他一把,轻声埋怨道:“如今京中的风向早已变了,大家都知道你们万明人是家财万贯的富人,就连家里铺地用的砖石都是金镶了玉丶还得嵌上宝石做的,不知道多少人想攀呢。”
“想来也是你皇叔松了口。”伽萨敛了眸中玩闹的笑意,翻身下了马。
只见他站在一个卖花女面前,弯腰从竹篮中挑了朵胜雪的栀子在手中端详,目光缓缓从花瓣上挪到卖花女青涩的面上。他那双金色的蛇瞳最能叫人惊心动魄了,我撇撇嘴下马去,果然见那少女白皙的面上浮起两朵红云,连忙垂下眼睛。
“这花怎么卖?”我听见他问,腔调里独有的异国馀调让这话听起来格外有情致。
“两文一支。”卖花女的声音婉转羞涩,轻柔得像朵浮在天际的云,日头一碰便要化开了。
伽萨利索地掏出两文钱,倒还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只弯腰放在了横着的扁担上。我瘪着嘴看他买花归来,正要生气,他却很是迫不及待地将花呈到我面前。
“你可真好心,专门与女孩儿说话就为了买朵花给……”
话未说完,他便已扶着我的脸颊,将那花簪在了我的鬓间。
“渊人都说栀子同心,赠予眠眠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