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烟火
记忆里的明月台,不过自小殿西南角的窗前无意一瞥。那座恢宏却不失典雅的高台通体由白玉筑成,不掺半丝瑕疵,是天地间最纯白圣洁的存在。
可它在我心中,早已不过是一摊残垣。如今重修,换作了渊国的朱门式样,一时竟让我有些不适应。
我还记得伽萨说的那句话,明月台是历代王后的住所,与东君殿遥遥相对。
日月相依,亘古万明。
软轿被伽萨挥停,两个宫奴躬身上前推开那座大门。借着月光,我窥见一道蜿蜒曲折的木制长廊通向那无际之高处。
“着人修了多日,还算能入眼。可要瞧瞧么?”伽萨附在我耳畔,沈沈醉意里带着一丝邀功似的宠溺。我随手接过宫奴手中的灯笼,他皱皱眉,让人送了盏灯过来。
是那日在暗室中看见的,渊国式样的宫灯。
“这个好看,衬景,也更衬你。”他说。
我将琉璃灯提到眼前打量几下,自雕花暗格中摸出了火石。灯芯骤然摇曳起光火,被琉璃灯壁折作十色的异彩,仿佛手提一枚星子,在精致的回廊中多了些飘摇之感。
提灯拾级而上,我一手牵着伽萨,缓缓顺着长廊向上走。头顶横梁上彩绘了无数副像,或是彩凤起舞,或是神鹿降世,两侧廊柱上亦镶金刻银,好不奢华。只一盏灯行於其中,却将长廊映得如有微风拂过水面时的粼粼波光。
我越行越觉得惴惴不安,终於在一副白鹤振翅图前顿住了步子。
“太奢靡了。”我看向伽萨,缓缓挪开了长靴。脚下四块玉砖中镶嵌着一颗奇大的绿色宝石,正因灯火而流露出春水绿波。这样的石头,没行几步便可见一块,万明虽盛产奇石,这其中之数仍可以糜费来比。我握紧了灯,“纵是在渊国,我也不曾住过这样奢华的宫殿。”
“眠眠,这些金银矿宝在万明便如沙粒在大漠,不值什么。”伽萨随意踱了几步,擡脚在那宝石上随意踩了踩,“渊国不产这些,故而珍贵无比,可在万明却非如此。就是整座矿的宝贝都拿出来镶在此处,也没人会说什么。”
见我默默无言,他将掌心贴在我胸口,安慰道:“放心,那些矿丁得知是为修明月台而采石,反而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恨不能一日掘尽大漠中的矿藏。百姓愿意如此待你,便是说你配得上这样的宫殿。”
“你不曾叫人打压他们罢?”我举高了灯四处看看,“从前圣祖为了讨宠妃的欢心,日日糜费,挥金如土,至今还被记在史册上。伽萨,你……”
他擡指压在我唇上,口中低低“嘘”了一声,“我不能为你残民害物,不能骄奢失度,不能妄自挥霍。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也从未如此。眠眠,你信我。”
我沈默片刻,将灯杆在手中转了转,才道:“好,那我便放心了。”
伽萨笑着用拇指揩过我的面颊,接过我手中的灯,拉着我朝上走。因回廊曲折,登台之路比从前要长一些,他便陪着我说了一路的话。夜风袭来,他宽厚掌心里的暖意显得格外让人安心。
长廊两侧每隔十步便摆了大缸,伽萨说,这是仿了渊国宫道两侧的花池。待到万明的河渠通了,便也在这里栽上荷花供我赏玩,连着明月台外侧的宫道上也要种满了才好。
我听着他愉悦地描绘我们二人将来的日子,虽繁忙,却也少不了温存的时刻,嘴角便轻轻地抿了一抿。
约莫走了两刻,明月台便到了顶上。琉璃灯一照,眼前的景象令我大吃一惊。
整座明月台都改作了渊国亭台的模样,虽仍是白玉铺底,宫殿却全然是按着我从前在渊宫时的那座衔香殿的样子搭成的,就连院里的洒金梅都种得如出一辙。只不过整座宫殿都要比衔香大上许多,几乎比得上东君殿的规格。
“这……这是……”我瞪大了双眼瞧着这座宫殿,口中喃喃,仿佛置身於渊宫之中。从前在渊国生活的种种都缓慢浮现於记忆之中,随之而来的是太后那一碗碗漆黑血腥的汤药与无数次鄙夷轻蔑的打骂。
我咬紧下唇,伸手推开门。熟悉的陈设出现在眼前,让我一时分不清究竟身在何处丶今夕又是何年。伽萨站在我身后,我却不敢回眸去瞧,生怕这不过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一场黄粱。若是世上没有什么伽萨,亦没有什么和亲,若是我还身在渊宫,深受太后的折磨……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伽萨用力地拥住了我的肩,将我从过往的记忆中唤醒。
是啊,我已经在万明了。什么太后丶什么皇叔,远在天边的人,纵然长袖善舞也无法将手伸到这里来搅弄风云。我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可怜兮兮的沈鹤眠,一不小心便要沦为宠奴的丶提心吊胆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
“我……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我扬起脸看向他的侧颜,脸上挂起释然的笑意,“我想着,若是那时你在就好了。”
伽萨楞了一瞬,轻柔地抚弄过我的发顶,“怪我来得太迟。”
我笑着轻轻道:“不算迟,来得正好。”
不至於太早,叫我年幼无知,不能明白亦无法回应他炽烈的爱意;也不至於太晚,令我心死颓靡,枉作一生葬在宫中的雀鸟。
如今这样,正正好。
我的目光瞥过厅前挂着的一幅画像,正是从前被伽萨藏起的那幅画。画上的我尚显面容稚嫩,却是少有的开心之时。如今想来,那时被太后压抑囚禁所生的痛苦之感竟已有些模糊了。这些年虽如行於风雨之中,少不得飘摇之时,心中却总有一缕希冀,故而也从未失去过希望。
而这一缕救我於黑暗的希冀,恰恰出自我身旁之人。
我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
“怎么突然许愿了?”伽萨问。
“我在感谢上苍,让你我得以再次相逢。”我闭着眼勾唇答。
片刻,我睁开眼,又在明月台上随意转了转。台上宫殿众多,主殿丶寝殿丶书房一应俱全,甚至造了一片带了水塘的小花园。诸殿围作四方,中间一座高楼拔地而起,却是唯一一座万明式样的建筑。
“这是……谪仙楼?”我在楼前转了转,只见大门紧锁,不像是能让人入内的样子。
话本中说奢夫人是天上的狐仙降世造历,功成后重回天界,故而在她的旧居中有一座谪仙楼。通体雪白似象牙,带着若有若无的寒气,在这一群朱墙琉璃瓦的渊殿中显得分外突兀。
“谪仙楼历来立在此处,为的是祈求奢夫人赐福於居於此地之人。我想过改式,但……”伽萨缓缓步至我身边。
我猜得出他心中为难,便道:“既然是万明自古以来就有的旧物,又担着这样重要的声名,还是不改的好。”
“要说这奢夫人还算是我的先祖,若改了,倒显得我这小辈不知礼数丶不敬祖宗。到时候和蛇妖似的,又来赐福折腾我,我可不要。”我边玩笑边转身,踱步往外走。
闻言,伽萨笑了两声,又静立原地观望了那楼片刻,才问:“现下几时了?”
我刚从温暖静好中缓过神来,猛地拍了拍脑袋,“已经夜深了,方才还说要你早些休息呢!快走!”
我拉着他匆匆出了殿,却见伽萨慢悠悠地挪着步子,丝毫不着急的模样。他仿佛被伽叶附了身,懒懒道:“再过片刻也无妨。”
“我今日怎么说的……”我刚要说话,就听见身后砰然作响。回头循声看去,是一朵极其艳丽的烟火炸响天际,火花四迸,将苍穹映得亮如白昼。
伽萨缓缓跟上前,“不如看完这场烟火再入眠,可好?”
夜风徐徐,飘着淡淡的烟火气息。我立在明月台上,四处楼宇宫殿一径伏礼似的矮了一截,整座苍穹都豁然呈现在我面前。暗幕中时有浮云游移,被百千束团花簇锦的烟火照得彻亮。
偶然被巨大轰响吓得肩头一颤,伽萨便双手来捂我的耳朵。我拨开他的手,“我不怕这个,你让我看看。从前在渊宫里也看过别人放烟火,可远没有这个新鲜,也不如这里的盛大绚烂。”
“方才还吓得一哆嗦。”伽萨贴着我的耳朵轻笑。
“那都是……是我不小心的。”我胡乱扯了两句,转头问,“这是为我放的么?”
“是。万明每逢大喜之日都要放烟火,专有人研制新奇的品种,其中又以宫中烟火局的最为精妙绝伦。今日的烟火,满晟都都能看见,我就是要叫他们知道,随前朝的文臣如何说去,眠眠在我心中绝非可撼动之人。”他的酒散了许多,拍了拍我的肩,“喜欢么?”
“喜欢。”
“那我……”
我扬起脸打断他的话,“倒是不必日日都放给我瞧。日日都大喜,四舍五入便是日日都不喜了。”
“好,”伽萨爽朗地笑了几声,“那便每年都在眠眠的生辰,专放一次最盛大的烟火,如何?”
我点点头,“好,你说的,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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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的第二日,在我意料之中,一折奏章又呈在了伽萨面前。
我大致扫了一眼,先是照例问了安,又陈数件琐事,最后阴阳怪气似的问了句,“不知贵人可伴在王上身侧?”
“这么早就开始担心我是什么惑君的妖孽了。”我冷哼一声,将奏折递给了伽萨。他放下手中正在翻看的那折奏书,瞥了眼字迹,当即认出是邹吕一党的言官。
“邹吕实在逾越了。”他唤来青云,将那封奏折原封不动地发还回去。青云亦明白,转身时就已经挂下了脸,不用看也知道定然是装出一副铁青脸孔丢给外人去看。
“我听说,你私下见过他了?”伽萨停下喝了口降火的清茶润润嗓,与我说起话来。
我应道:“是啊,他对我笑脸相迎,心里却是防备得很,仿佛我就是那些祸国妖妃似的,随便施个法就能教你神魂颠倒丶为我所驱。说他这人正直不假,忠君爱国亦真,心里却未免也太陈腐了。”
随口抱怨的一句话,却让伽萨皱了眉,仔细掂量起来。他沈吟须臾,道:“现在这批朝臣,尽是我在邹吕的扶助下拔擢上来,难保不会有二主。我即位已一年有馀,前朝是该添些新面孔了。”
邹吕一党在前朝的种种言论,多是因我而起,难免不叫伽萨烦心。可若想要替他解忧,恐怕只有一法,便是我要彻彻底底地离开晟都。
这决然是不能的。可惜江吟已经跟着当初的商队回了渊国,他为我所募集的兽奴们在伽萨那次清扫中也尽数都已伏法,先前和亲带来的渊奴也在伽牧宫宴那回被清剿了大半。放眼望去,除了身边几个亲近的奴仆还能差遣,我在这晟都竟如池上孤舟,没有可用之人。
那么便只有……
香炉盖轻轻落在桌上,我用小勺挑去香烬,重新填上了令人清心静气的香粉,口中道:“先前为我说话的那位大人,叫什么名字?朝中大势所趋分明是贬我,为何他就敢对我百般维护?”
“明意昌。”伽萨闭上眼,缓缓嗅着香炉中飘散的清香,声音也轻缓了许多,“他和他胞弟明意兴都看不惯邹吕一党的为人,时常上奏驳斥其言论,意指他们过於防备异族之人,不利於晟都民生安定团结。”
我用帕子拭净手,回到桌旁,“说起排斥异己,从前的渊人便是这样,所以四处树敌,如今闹得好不安生。”
“你那位皇叔便不喜异族罢?”伽萨问。
“是,我父亲倒是上谏请求庇护京中异族流民,可惜被皇祖驳斥,还险些失了帝心。皇叔能登临帝位,与他对异族行苛政的主张也有莫大的关系。”我将小壶里换了新茶,重新放置在炉上慢慢煮着。
“民心所向便是君心所在,你这皇叔很懂得为君之道。渊国向来繁华富庶,渊人自然不愿有外族人来分一杯羹,更想恃强凌弱丶荡平四海丶驯服百姓,”他睁开眼,擡手扶弄着我的面颊,“可是苦了你。”
“若是他知道自己念了终生的人,却是外族的公主,他定然不会再是这般想法。”我覆又想起母亲凄婉的一声,叹了口气。
“难怪他突然答允我设互市之事,看着的确是想通了的模样。”伽萨揉了揉我的脑袋以示安抚。
我敛起心绪,转言道,“自我回宫,还未去探望过都城内的贺加人。既然晟都内外族人众多,不如让我去看一看,也问他们的好。”
伽萨思索一瞬,便点头同意了,“他们对你很信任,让你去安抚百姓最合适不过,只是又要辛苦眠眠。”
“若是流离失所之人都能在晟都觅得一方安生之处,我便不算辛苦。”我双手握住他的手,唇角向上一勾,便起了身。
离了东君殿,我行在宫道上,与桑鸠道:“去替我传个话,在都中挑间茶楼雅座,请明家二兄弟前来,我有事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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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春日至,才二三日的工夫,万明路旁的野花已开得郁郁,一簇簇挤在一起,又被少女摘下插在篮中去卖。满路的馨香绕马蹄,伴着她们轻快悠扬的歌声,满腹忧愁短暂地散尽了。
贺加聚落如今亦如春日抽芽的草般蓬勃兴旺起来,我下马步入其间,仿佛进入了另一番天地。
贺加人向来心灵手巧,不论是织布还是雕刻,样样做得无比精致俏丽。彩色巾幡飘扬於每户的屋前,颜色艳丽却不显俗,反倒处处洋溢着生机。
那年的凛冬寒风终於过去,积年白雪得以被春日消融,露出了本该有的绚丽之色。
我欣然漫步其中,不时与几个孩子点头打过招呼,其中一个略高挑些的向我跑来。我定睛一瞧,是从前在此处见过的那个孩子王。
他如今拔高不少,面上的稚气也开始褪去,走上前来亲昵又扭捏地唤道:“圣子哥哥。”
我笑着与他说话,前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其间夹杂着幼子尖利的哭喊声。我与孩子王相视一眼,连忙上前查看。
被围在数人之中的是个又瘦又小的孩子,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比自己还要大些的羊羔,碧色双眼含着硕大泪珠正接二连三地往下滚落。
一眼扫过去,我便知道他不是贺加人,倒像是万明人。
“圣子哥哥来了,你们都让一让。”孩子王发了话,周遭一群人闻言都散开,唯独一个贺加少年还僵立在远处,手里死死地钻着牵在羊鼻上的缰绳。
万明稚子见了我,非但不曾露出放松的神色,反而更加将羊羔往自己怀里抱紧,瘦小的手臂勒得羊“咩咩”直叫,几欲擡起蹄子蹬上去。
“怎么了?”我蹲下身,轻声细语地问那稚子,从袖中抽出手帕替他擦了擦泪。沾染泪痕的地方晕开,乌黑的一片。
那孩子见了帕子上的污迹,更加垂着头不肯说话,身侧的贺加少年则生硬道:“他偷我的羊!”
“我没有!”闻言,始终不吭声的万明稚子突然大声喊了一句,又看向我,再次垂下了头。
我看了看那羊羔,并无什么稀奇的地方,不过是万明最常见的羊,一钱银子一头,多是农户买来放养的。
见他不肯说话,我擡头看向那个贺加少年,“你说说,究竟怎么一回事?”
话音刚落,身前的万明稚子猛地擡起头,欲言又止。终於,还是贺加少年先一步道:“我抱着羊去找草吃,才过了没多一会儿,他就把羊偷走了。”
“你说呢?”我将缰绳要过来捏在手里,顺势就将羊羔抱在了自己怀中,谁也不给,只等着那稚子说话。
“这是……我的羊,爹爹买给我的。”那稚子呜呜咽咽地哭,生怕我把羊拿走了,“真的是我的羊,我没有偷。”
“你怎么证明这是你的羊?”我问。
他瞪大了双眼看向我,继而万分委屈地咬着嘴唇,“我不知道,爹爹昨日才买给我的,总共也没有看几眼。”
“那你说。”我又转向贺加少年。
“这羊是我家的,他偷我的羊,又拿不出证据。圣子哥哥,他是个骗子!”他挨近了几步,“你信我。”
我抱着羊羔后退几步,突然将它放在了地上。那羊甩了甩头,在地上转了两圈后自然而然地冲着缩在地上哭的万明稚子跑过去了。
软软的舌贴在面上,那幼子擡起头愕然看着羊羔,随后“哇”地一声哭出来,紧紧抱着小羊不肯松手。立在原地的贺加少年面上红了一片,支支吾吾地开口,“我以为这是我的羊……”
我拍了拍袖子上沾染的羊毛与草屑,叫人先将那贺加少年带了回去,继续蹲在地上与那万明稚子说话。
“你方才似乎很不信任我。”我随手拔着地上的草。
那稚子尚处在羊羔失而覆得的惊喜中,半晌才小声道:“我以为你不会把羊给我。”
“为何?我看起来这样偏私么?”我问。
“我知道贵人与他们十分亲密,我以为……”
“你以为我帮亲不帮理,对不对?”我拍拍他乱糟糟的小脑袋,“才不是,我这人最公正了。就算我体内淌着贺加人的血,也不能偏心他们,是你的羊就是你的羊。”
“以后遇到这些事要说出来,别怕。”
万明稚子眨着眼睛,用力点了点头。我让容安送他回家,转身去找了那蹲在屋里的贺加少年。
他看见我,深深叹了口气,羞愧地转过身去。
“怎么不去找你的羊?”我敛衣坐下,擡睫打量着他赤红的耳根。
“不用找了。”他颓丧道。
“为何?”
“我的羊在岩壁上吃草,掉下去摔死了。”少年蜷缩在床上,背对着我,让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了然於胸,“所以,你想抢了那万明孩子的羊。毕竟这是贺加人的地盘,自然大家都帮你,就连我也会帮你,是不是?”
“是我不对,不该欺负他。”少年将脸埋在枕头上,声音闷闷的,“也不该满以为圣子哥哥会帮着我。”
“既然知错,就去给那孩子赔个不是,以后不可再仗着我的势欺人。”我自荷包里摸出一两碎银放在桌上,“自己去买只羊好好养着,别再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