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劾奏
他眼睫微不可察地一动,覆而藏去眼底的波纹,“眠眠,我今日疲乏得很,只想和你说说话。”
“咱们不正是说话么?”我敛目端详他的神色,转言,“今日看见那些兽奴,身上累累伤痕丶十分骇人。那时候你也不过一个少年人,竟要受那般的苦。”
伽萨的呼吸有一瞬滞止,随后将身子松懈几分,“往事已去,不必再提。若非当日之事,未必能成今日之我。”
我点了头,换上一副轻浅的笑意,“传饭罢,我现下有些饿了。难得某人不用对着折子愁眉苦脸,良辰不待人,争得一时是一时。”
他亦允了,只是颜色尚有一丝顾虑,像是仍在挂念我与兽奴交涉之事。兽台食人之事是他心里的一个死结,千方百计地往深处藏,生怕有朝一日被我发现了端倪。
可心结不消,只会将内里磨得更加血肉模糊。
“眠眠,”伽萨走出几步,又转过身。他金色的眸子掩在赤色霞光里,那件玄服上嵌着的蛇目熠熠生辉,后退几步,身子便匿在了阴影里。他张口,带着半分谨慎的试探,“东郊集市的流氓恶匪颇多,你既已去过,往后便不要再往那处走了。以免遭流民误伤,也叫我挂心。”
我立在原地,歪着头盯了他半刻,方道:“好。”
待他转过身去重新迈开步子,我才在他身后跟了几步,唤道:“伽萨,你就不问问我,今日在东郊究竟听了些什么闲话么?”
“都是旧事罢了。”他道。
“是呵,我这人总是念旧。”我似是无意道,“常常想起从前如履薄冰的日子,在险境之中不知有多艰难丶多狼狈。”
伽萨顿住步伐,静静听着我的话。
我追上他的脚步,轻柔吐着字,“人在绝境之中总有许多事是不得已而为之,鱼游釜中,活着已是最大之幸。若是能选,谁愿在泥淖中偃蹇而活?”
他侧眸看过来,眼神微动,一时有些溟茫。很快又将脸转回去,默不作声地抿紧了唇,似乎在与往事相斗。
“眠眠,你是山雪悬月似的人。”他的话戛然而止。
我自作主张地私下将那话补全,便是山雪悬月不该被世尘污浊。
“我不是,伽萨。我知道你将那些事视作不得见人的耻辱,我明白,也理解,却不在乎。”我自顾自地向前走着,撩开垂帘至外室,一直走到了门前,“有句话,从前你对我说过,如今我也想对你说一遍。”
我推开门,将殿外那一池鎏金似的晚霞迎入堂中。伽萨眯着眼退了半步,我朝他伸出手。
“到阳光灿烂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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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明的夏极长,当空烈日仿佛要将这座绿洲里仅有的几条绿带彻底晒涸。幸而去岁雪大,宫中贮足了冰。
“这天气实在热得厉害。”我用手扇着风,拂到面上仍是暖的,容安忙使唤两侧小奴将扇子扇得更大些。沈宝璎虽长住在自己阁中足不出户,却好似对东君殿的事皆有耳闻。前日我嗔了一句热,昨日她便将渊国带来的薄绸送来了十匹。
桑鸠将绸缎送来时,我擡了擡眼皮,懒懒道一句“替我向妹妹问句安”。容安带着小奴将绸缎拿去库房,他便俯身上前,将明珠阁中的诸事告知於我。
沈宝璎思乡,自打听闻宫中有几位渊国乐伎,她便日日请到阁中听乐。平日里或是绣花丶或是吟诗,连一个外人也不见,竟没有了旁的事情。
“这倒是奇怪。”我搁下笔,“你替我再盯仔细些,千万不要有所疏漏。”
桑鸠应了句“是”,捧起我备的一枚玉环为回礼,面色如常地领着刚刚进门的小奴折返。
“你这位表妹倒是当真安心在此处住着了。”伽萨往桑鸠离去的方向睇了一眼,继续扶住我的肩,“若真查不出什么,眠眠打算如何安置她?总叫她在宫中住着,我……”
“你不高兴?”我转过身,踮起脚亲亲他的唇角。
他攒起眉头,“她到底是太后送来膈应你我的人,就算眠眠不在意,我心里总是横着根刺。”
未几,他又添上一句,“眠眠似乎从不怕我被人勾了去,上次那女奴也是。”
“难道你真会被人勾了去么?”我弯了弯眼眸,继而转过身去重新握了笔,在瓷砚上饱沾了墨汁,“宝璎若是当真无意为太后的臂膀,我便在城中寻个好些的地方替她建一座府邸安居。她被远送此处,不好叫她再受一次我历经的苦楚。”
提笔在纸上画出一道弧,我心里盘算着,“至於婚嫁之事,万明不缺好儿郎,不过还得问问她的意思。”
忽地,我想起一人,窃笑道:“你说你那三弟招蜂惹蝶的,若是见着她当如何?”
“他?他那副懒怠模样,成日里眼皮都不愿睁全了,独我令他做些什么事时才肯有几分正色。且你们渊人都讲究门当户对四字,伽叶替我做事这些年污名在外,恐怕不成。”伽萨看了看我画的那一笔,“画画呢?”
我不悦地哼了一声,“万明的字便如画似的,这儿一弯那儿一圈。”我对着他方才写在一侧的字比划许久,捏起纸的对角递到他面前,“喏,这不是一模一样么?”
伽萨宠溺地叹了口气,擡掌覆上我的手背,握紧了那支笔。他写渊文还不至於多好看,万明的文字却行云流水中锋芒毕露。笔走龙蛇,剑锋似的划过纸面,成了个凌厉雄健的“诛”字。
我端详了片刻,提笔斜着在那字上一划,“这字不吉,不可写。”
“眠眠既要问政,要用这字的地方多着呢。”伽萨满不在乎道。他一手绕过我撑在桌上,一手握着我的手,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
夏日衣衫薄,万明的服饰又向来遮不住胸膛,仿佛身躯赤然相碰。我身上莫名地热起来,侧脸看去,他正也歪着脸端详我,眸子里含着几分燥热又疏懒的笑意。一时间,我脑中空白起来,随之便是胡思乱想。
馀光扫过一旁侍奉的奴,我面上倏地一烫,僵着脖子把脸转了回去。
从前读话本时,总觉得那些白头到老的夫妻到最后都成了得过且过的亲眷,如今才知并非如此。或有一日不再如烈火般灼烧,但彼此之间总能在无意中觅得一丝猝然的爱意。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伽萨覆在我手背的手垂落了,搭在我腰际。他玩笑着,“是为夫写得太好看,将眠眠慑住了么?”
“从前只听美人能闭月羞花,不见佳字羞美人的。”
我搁下笔,附和道:“是呢,若是某人的画能写得同字一般好,那才是万事大吉了。也不至於画个杆子当美人,画个树墩当月亮。”
伽萨搭在我腰际的手骤然收紧,手指在我腰侧一挠。陡生的痒意叫我浑身一颤,瑟缩着肩头就要躲,反被他牢牢抱在怀里挣脱不开。
他手上的动作不停,直挠得我笑到喘不上气,身子无力地倚在他胸口,一副任由摆布到模样。泪水蓄在眼中,随着身体的颤抖,几下便滚落下来。我张了张嘴,半天才喘上一口气,连忙求饶道:“好伽萨,你饶了我罢!”
他不肯就此作罢,便得寸进尺,“我是个只知道画竹竿和树墩的粗人,也不知道什么怜香惜玉。”
“哎哟。”我艰难地转过身,双臂环上他的脖子,“我说错了,我再也不说了,好不好?你画得最好看了,此画只因天上有呢。”
伽萨的眼角微微翘着,偏还要假意绷着脸。我心底偷偷“哼”了一声,口中左一个“夫君”右一个“阿莱加”地念道,凑在他面前亲了又亲,才将他强行抿住的唇哄地向上勾了勾。
“就知道叫我哄你。”我见他松了手臂,连忙钻出去,跑开几步做了个鬼脸。
伽萨不追,只是靠在桌边静静地看着,双手环抱胸前。
“我就是喜欢眠眠缠人的样子,”他笑着,“可爱得紧,也活泼得紧,像从前天真烂漫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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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伽萨在御前下了诏令,邹吕一党仿佛摸清了风向,缄口不再多言。而伽萨又抛了个肥差至他们之间,数位文官为此争得头破血流,再借机贬谪丶外调,一时瓦解了邹吕一党半数的门客。就此,朝廷暂且安分了一阵子。
不过也仅有短暂的一段安宁时日,灼日的烈阳刚消退几分,邹吕便飞快地重振了旗鼓,仿佛在赶在秋风起前再次束住我的手足。只不过他此次未曾直接将矛头指向我,而是奏了民心不稳一事。
起因,是伽萨将他的一位门客调了外任,赴任途经蜃渠一带时,那人回禀见诸城俱立了掩面的人像,恐怕有人刻意扰乱民心丶其心可诛。
我立在殿后,听着前堂的朝官议论纷纷。
邹吕并未亲自开口,而是由下属的若干小官为其喉舌。我隔着珠帘朝那殿上望了一眼,当即明白了他的心思。
伽萨因先前之事对他多有不满,而一旦张口就会遭其斥责下迁,久而久之便也无高官再多言。而堂下品阶较低的言官则不同,一来是位阶太低降无再降,二来他们的鼻子比狗的还灵,未必嗅不出此前伽萨有过动摇的时刻。只要能劝动新王,便是为自己多争了一条升迁之路。因而,如今围绕在邹吕身边的多是些久无升迁之机的小官。
“王上,民为国之本,若有人妄图动摇民心,便是对王上大不敬!”那人慷慨陈词,大有为万明江山呕心沥血的模样,“动摇国本,便是有异心,是为反贼!”
“几座像罢了,万明自古以来为立功者立的像不计其数。诸卿百人立在殿中,就无其他要事可奏么?”伽萨的声音冷淡,一下一下仿佛敲在寒冰上。
“王上对此不以为意,可当初危王乱国,正是为其母在国土之上立了无数玉像。”群臣中又一人出列,我见邹吕的眸子一偏,便知道那也是他的门客。那人继续道,“此乃祸国之象。”
自伽牧获罪入狱后,朝中诸人纷纷称他为危王,即是将万明置於危地的意思。
我听他一番谬论,心中已经动不了怒,反倒是被逗笑了。除去我不是女儿身,这些莫须有之罪加诸我身,已与那红颜祸水没了分别。
“大人这话便是说笑,危王大肆立像是为了挥霍国库丶劳逸百姓,而百姓立像是为了感谢王后为治疫病操心劳神,岂能混作一谈?”明意昌亦出列,拜过堂上便对着那人讥道,“好歹也是读了书的人,竟连这些道理也不明白,怕是将书读到茶肆中去了!听闻大人过往常去茶肆消遣,如今王后力主释了茶奴,大人是因此记恨才多加毁谤的罢?”
一番话直白激得那人面红耳赤,忙驳道:“我……我何时去了……百姓所为焉知不是受他挑唆?若他想借此怂恿百姓挥霍钱财,以至於无税上缴朝廷,岂非与危王行径无异?”
“怂恿?你是亲眼见着了还是亲耳听着了?张口便是污蔑!”明意昌骂起人来尤其厉害。
那人满不在乎地转过头,“想来明大人多为王后说话,是因身为外族,故而想向王后示好罢?否则,怎么先前不见明大人多言语,如今倒是恨不得一张嘴说尽天下话。”
“许王后掌这事的是王上,大人是说王上遭人蒙蔽么?朝堂之上尚且红口白牙地诋毁,私下还不知怎样污蔑王上清誉!”明意昌反驳道,“再者,许臣做官丶许外族人入朝堂是万明自古便有的规矩,是先王一早定下的。你所言,不但冒犯王上,还冒犯了万明的历代明君!王上,依臣看,这人才是乱臣贼子,不得不除啊!”
“这……王上明鉴,臣万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意,更不敢冒犯王上与诸位先王!”那人慌忙跪下请罪,口中飞快地转换道,“既然……既然王后是王上钦定之人,臣一向听闻王后温和敦厚,为人再知礼明仪不过了。臣是受人蒙蔽,对王后多有误解,才……”
“既然你易被人煽动,便革职归田。”伽萨重重地自鼻腔里呼出一段气,声音中含了愠怒,“晟都朝中数百文官,除了几座像,竟无一要事能够禀报。孤养着你们这群人,百姓的膏脂进了你们的府邸,如今竟对着几座像指指点点,孤要你们有何用?!”
堂中二人肩头一缩,眼睛飞快地看向地面,又不自觉转向邹吕的方向。邹吕恨朽木难雕似的咬紧牙关,擡起头时已面色平和,眸子不经意地朝我所站立的地方一轮。我撤步向后躲了躲,目光仍紧紧锁在他身上。
“王上,臣以为,几座像足可见百姓对王后多加爱戴,亦是对王后治疫之功的赞颂。既然百姓愿意如此,自然当遂百姓之愿。”他擡起眸子,谦逊地出列一礼,“不过王后好心,恐怕被奸人所利用。”
邹吕言辞如此反常,我不禁眉头一皱。
他不卑不亢道:“臣要奏的,是渊国使臣温辰假公济私,妄图借外族流民扰乱晟都安定一事。此事事关重大,亦牵连王后,还请王上亲自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