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旧碍
沾着药膏的指腹划过去,落下清凉的一片寒意。我闭着眼蹙眉,口中倒吸一声“嘶”,容安便收了动作。
“王近来越发恣意了。”他低低地咕哝一句,“公子也该说说他,每次都自己忍着疼,一盒子药膏又见底了。”
“唔……他也就夜里快活一阵,白日里操劳得很。”我翻了个身,容安轻手轻脚地捏起薄毯掩在我身上。我掖住边角,笑道,“你倒是越发胆大,如今不仅敢说我,还敢怨他。再过两年,岂不要去叨玉皇大帝了?”
容安涨红了脸,“奴是心疼公子。桑鸠此时不在,奴又不及他仔细,总怕哪里磕着碰着了叫公子疼痛。”
“得了,你去外头守着罢。左右他此时被大臣牵绊着,一时半刻用不着我陪,我正好再小憩一回。”我将脸往枕上压了压,手指垫在枕下摩挲着丝席。
伽萨清晨里叫人在床下重新置了冰,眼下凉快得似入了秋。
我闭上眼,眼前便显出他晨起时神清气爽的模样,连带着个哈欠连天的自己。
虽说我如今不是十分娇贵的人,可他也太不知餍足了。哪有才说了两句话,手便往我腰间探的?他倒好,满足地上朝去了,留我在此处腰酸背痛地爬不起身。
我心中埋怨两句,缓缓睁开了眼。
自古帝王纳妃充实后宫,一来为绵延子嗣兴盛血脉,二来为寻欢作乐共赴巫山。细想来,我似乎要落到第二般的境地去了。
不可,不可。切不许只将我作寻乐解忧之物。
我打了个哈欠,又默默回想昨日的交谈。万明转眼就要起兵,虽有我的私财暂且填了军费的窟窿,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万明本就不盛产米粮,如今有太后从中作梗,周边诸部虽未直言交恶,却暗地里哄擡粮价,实在不妙,还需从别处筹些银两以备不时之需。
没有银两,什么事都做不成。可万明如今人丁稀少,纵然有矿也开采不及。嗨——没想到,我这生在金玉堆里的人也有一日会为了银子发愁。
正要陷入昏睡之时,脑中骤然多了三个字。
金玉道。
是呵,晟都还有条金玉道在。那金灿灿丶白花花,又是金又是玉的,奢靡华贵的一片。贼人偷起来不方便,还得从何处来丶便归何处去。
想罢,我挣扎着爬起身,伸臂一把撩开了床幔,将凤钩撞得泠泠几声响。容安诧异地从地上爬起来,凑到我跟前。
“你去和青云支会一声,说我要拆了金玉道。”我起得猛,后腰狠狠一抽,疼得身子在空中顿住,“嘶。”
“公子躺着,奴这就去。”
容安忙替我揉了揉,我才喘上一口气,无奈道:“叫人套车罢。不睡了,趁着他不在,我先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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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秦阵?”我颤巍巍地从车上下来,刚抚平袖上的皱褶,便见一大汉伏倒在地,拱起的腱子将官服撑得如同山脉起伏。
“回贵人,正是在下。”秦阵嗓音沙哑,想来是这几日四处游说百姓捐粮不成,反倒要将自己累垮了。
“这几日让大人劳累了,不必拘礼。”我立在原地,腿却一阵阵地发软,只能面上强颜欢笑。
秦阵刚拍着灰起身,见我面色不佳,又连忙请罪道:“臣办事不力,请贵人责罚!”
我正要重新免了他的礼,就见远处几个平民吵嚷着从屋中出来,与身着盔甲的官兵互相推搡不止。
“什么事?过来说话。”目光落在那几个面相并不寻常的人身上,我刚启了唇,容安已经替我扬声说了话。
我瞥他一眼,心下有些赞赏他的机敏。
那几人耷拉着脸过来,擡眼扫我几下,面上的阴翳戾气消下去几分,“贵人?”
“我是。方才见你们闹得不快,发生了何事?”
我微微动了动手肘,容安立刻擡臂扶住我,面不改色道:“这日头晒得厉害,公子体弱,还是小心些。”
“回贵人,这几人拒不交粮,还妄图动手伤人!”几个官兵率先张了嘴,被秦阵猛回头递出去的眼刀惊了一瞬,很快恹恹地闭了口。
“年年征粮,不给就抢,逼得人没有活路了!”那异族样貌的平民分辩道,“街坊邻里里头回回都是我们缴得最多,不过是看在我们不是万明人的份上欺负人!”
“你——”
眼看两方又要争执,我擡手示意他们都噤声。
“万明人每年缴多少粮,他们又缴多少?”我问秦阵。
“万明百姓每一亩地交三升,他们交……”秦阵话还未说出口,声音已经低矮下去。那平民当即大声道:“十升,足有万明的三倍之数!”
“这是什么地方?是大漠!一年到头不过十来升米粮,你们尽数征去,不给就打砸伤人,这不是把人闭上绝路是什么?!”那人声泪俱下,似乎要把心中积攒的怨气尽数向我吐露,“若是万明不愿接纳我们这些流民,大可让王下诏将我们赶出国境,实在不必用这等下作手段一层层剥人的皮。”
“我知道了,你先歇一歇。”我听得额穴鼓动,寻思着他再不住口便要骂到伽萨身上去了,使了个小奴奉茶与他,自己则道,“这事儿既传到我耳中,我会亲自过问。”
话音刚落,背后又蹿出来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又是另一番长相。容安忙用身子将他挡住,那人却伸长了手道:“是贵人罢?”
“你做什么?!”容安有些惊慌,张口呵斥了他。
“草民……草民有冤呈报贵人,请贵人为我等外族子民做主!”那人伏在地上,“砰砰砰”将头往地上砸,我连忙让人架住他。还未开口询问,四下里慢慢靠近的百姓已经越来越多。
我不安地咽了咽口水,竟有一种落入了狼窟的感觉。
“你们列好队,不许靠得太近,不许……”容安扯着嗓子,声音却被逐渐逼近的七嘴八舌之声淹没,只能扶着我缓缓后退。
秦阵想拔刀,奈何人少力薄,又因身为万明官吏而险些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差点就动了手。
此时一声哨,自屋顶上跃下几个精瘦的男人。细瞧,他们的手足腕与颈上都残留着结了痂的刮痕,是当初从集市里逃出去的那几个兽奴。
这几人手自腰间一探,纷纷掏出尖刀来,其中一个还很是花哨地将磨得鋥亮的短刀在手指间转了两圈。
“站出了线的人,”那人擡腿将一块利石踩进地里,往远处一踹,深深地划出一条线来,“手过了割手,腿过了砍腿。”
他恐吓过那些人,嬉皮笑脸地转向我,目光毫不顾忌地上下游走一圈,直到我僵了脸才重新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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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那些人说到了日暮时分,我的耳朵隐隐作痛。多是些琐事,只是从前无人管理,渐渐地就成了横亘在各族之间的顽疾。
我寻了间房子,很不合时宜却也无奈地躺在贵妃榻上听他们申诉了半日,脑中飞速转着,时辰久了简直要昏过去。
“百姓中有冤者,将文书一份加指印,送至抚民司。”我揉着额侧隐隐作痛的穴道,“若不识字,那里有人替你们誊写,今日暂且到此。”
那几个兽奴看着我疲乏不已,共同上前几步,龇牙咧嘴地将百姓驱散,随后大狗似的抱胸围在榻前。
我擡起眸,远远瞥见对面屋顶上蹲着个人,便是当初我一心想买下的兽奴头领。他小心谨慎,只派了他的几个小弟过来,自己却躲在一旁远远看着。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温驯而和婉的笑意,起身拍了拍他们每个人的肩,踱步至门口让他足可清晰地窥见我处,这才缓缓一礼,将一枚玉玦递了出去,“多谢诸位今日替我解围。”
“我们几个……”他们来了兴致,几只手一同伸出来,争抢似的将玉玦夺走。
“我当时只顾着那人,却忘了你们也是好汉,比他还厉害许多。”我蹙起眉,佯装着很是难过道,“早知如此,我先救你们,可不要管他。”
作者有话说:
俺最近备考太忙了,等下周末就会好好更新啦,爱所有人(′0`)祝大家期末都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