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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谏言

银钩高悬,无言地睇下一霰月色。

伽萨坐在床畔,目光从手中书卷向左一偏,落在那只凝脂似的手上。指甲被燕尾剪修得整齐,边缘带着细碎小刺,很随意地搭在床边。他伸手去,将眠眠的手捏着腕子擡起来搭在自己掌心,眉心微微向内蹙了一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片柔软的掌心覆上了一层又一层薄茧,像层罩在灯笼上的纸,隔在了两人之间。

他还记得他只抚琴画画时的样子,指头很是灵巧地在弦上勾弄丶执着笔在纸上泼墨留迹。这样的一双手,如今却垂入了前朝翻云覆雨。

那只手动了动,手指似有意识地向内勾了一下。伽萨擡眸看过去,那双眼睛却依旧闭着,眼睫安稳地搭在下睑,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两颗小痣藏在浓密睫羽里。

他握紧了比自己小上一圈的手,脑中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今晨邹吕说过的话。

-

“王上赐臣黄金百两,令臣回乡养老。”群臣下朝而归,唯独邹吕再次求见。他道,“臣尚未逾半百,仍想为万明丶为王上尽忠效力,死而后已。”

伽萨立在案前,背对着他,“先生已为万明呕心沥血,又为孤拔擢数位贤士,是时候享齐天之乐了。”

“王上是责备臣结党营私。”邹吕道,“殊不知臣与诸位大人,实为群而不党,臣自问无愧。”

“孤有眼睛。”伽萨伸手自博古架上摘下个玉瓶,瓶身光泽莹润,带着片片奇异精巧的裂纹。

自渊国来的宝物,半数存在他处。那时沈澜似乎生怕万明人亏待眠眠,在礼单里添了无数珍奇。他起初没仔细看,后来继位再查,才知道某人的小金库里富可敌国。

“王上!”邹吕将后槽牙咬得紧紧,龈肉生疼。却遭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子打断道:“先生不必再说。”

他恨得眼底起了血色,连带着唇舌间都泛了淡淡的腥气,又有一股难以置信自心底油然升起。

“王上!”邹吕“噗通”一声拂衣跪地,朗声道,“臣有一言不得不说与王上听!臣——”

伽萨慢悠悠地,“若还是关於他的,先生就不必多费口舌了。青云,送先生出宫门。”

“二殿下!”

青云上前的步子被这一声怔得在半空停了一瞬,偷偷望向了依旧背对着人的主子。

邹吕曾经唤过伽萨无数次二殿下,其实跟在他身边久了的小奴都知道,那句“二殿下”绝不只是个称呼。

邹吕待他如师……更如父。

那时巫后与伽莱风头正盛,伽萨这个二王子就像头被丢在雪地里自生自灭的狼崽子。而邹吕初入官场,在众多重臣相互勾结丶官官相护的朝堂之中亦不得重用。

两人在宫道上相逢,一个因在雪中摸爬滚打而身上满是雪泥,一个因长立殿门前求见而两肩覆雪。

被天寒冻伤的两个人取暖似的相互靠近,竟一路扶持着走到如今——

如今外亲内疏的情景。

“臣一路辅佐二殿下至今,从未有过不忠之心。”邹吕道,“臣明白,殿下如今长大了,羽翼已丰。臣也明白,殿下神机妙断丶是为明君,已经无需臣的谏言。”

“先生对孤恩重如山,可先生不该自持身份,屡次党同伐异。”伽萨端详手中小瓶许久,才将它搁回了高格之上。

“臣看着殿下长大,眼见殿下误入歧路,心急如焚才出此下策。臣僭越,一向视殿下如……”邹吕声泪俱下,“今日过后,不论殿下如何处置臣,臣万死不辞。可臣不得不直言,殿下宠爱沈氏公子太过,终有一日会酿成大祸!”

“先生时至今日依旧看不清。孤从未觉得自己对他过度宠爱,甚至无从谈及‘宠爱’二字。”伽萨捏了捏鼻梁,腰轻轻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殿下放任他插手万明国事,而他身后是整个沈家的大渊!殿下此举,无疑将万明王权拱手他人,将万明江山置於沈氏手下。”邹吕嗓音颤抖道,“且沈氏公子一向与都中各族遗民来往慎密,大有为其党魁之意。都中遗民甚众,又素来与万明百姓多生龃龉。若有一日他生逆心,必然挑唆他们霍乱国都!长此以往,纵使他在异族人中周旋讨巧,万明本族百姓也会心生不满。殿下莫忘,万明人才是本国真正之本。”

“他不会。”伽萨简短道。

“殿下太过偏信他了!人心如月相盈缺,朝夕即变,殿下虽心悦他,却也须得有防备之心。”邹吕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伽萨反而道:“行了,先生请回罢。”

“殿下!”邹吕“腾”地站起身,却甩开青云伸上前来的手,大声道,“王上若不信,亲自去金玉道看看就是。沈氏公子此刻正与各族遗民相聚一堂,热闹得很。”

他眯着眼睛,从齿间挤出几个冷冰冰的字,“就连兽奴,都肯为他开道相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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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眠昨日怎么想起金玉道了?”一夜安梦,晨起用膳时便被伽萨问了一道。

我一面挑着酥脆的花生,一面道:“这不是没钱么?没钱就想着金啊银的,就想起金玉道了。我昨日在车上与你说的,你觉得如何呢?”

伽萨在喝一碗羊奶烫的茶,唇上沾了圈乳白的沫子。他抿过唇,道:“金玉道建时劳民伤财,如今要拆也不是几夕工夫就能成的。”

我听着这话不像是应允的样子,停下筷子正要不高兴,又听他道:“我这几日安排下去叫人斟酌着办,还有安葬百姓之事,一并吩咐下去。”

“多谢王上。”我垂了一半的唇角覆又向上勾起,撑着桌子起身,凑上去亲亲他的脸颊。

“你啊,总是为了百姓的事儿这么费心。”他笑着往我碗里夹了块风干的咸肉,“把自己累晕了也不知道,昨晚上上车说了没两句话就昏睡过去,害得为夫忧心一夜。”

“民为国本嘛。我昨日见两小儿问,”我捏着嗓子细细地学那小儿说话,“听说王继位后要视察民情,怎么新王不来看我们呀?”

“我就说啦,是你忙於政务,所以打发了我来,他们听后看样子很高兴。”我恢覆了正色,往口中塞了一块焙得干干的馒头,“我就知道,自己该来这一趟,也给某些人攒些好名声。”

“我知道眠眠没有坏心,只是心疼。”伽萨望向我。

“我只盼着这些琐事快过去,咱俩轻轻松松地在一块儿。”我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咸肉,慢慢塞进口中。

待到风波俱定,闲看流云飞花,那时候该多好啊。

短短说了几句话,青云进来提醒到了上朝的时辰。伽萨临走时用力地抱了抱我,手指轻柔地捏着我的手掌,温声道:“好。”

-

巳时二刻,我让容安请了御医过来。

他替我把过脉,枯枝似的手指在白须上颤巍巍抚过去,嗓音略带老态,“公子此症,像是中暑所致。公子这几日是否常常深感无力丶略一劳累便头痛困倦?”

“是。”我卧在榻上,容安替我缓缓揉按着额侧两穴。他的手法巧妙,不轻不重丶恰到好处,我看向御医,“皆因暑气侵体么?”

“臣诊得公子贵体无大恙,只不过比前些时候虚了些,想来是近来过於操劳,以至於身体孱弱,不耐暑热。”御医恭敬道。

我“嗯”了一声,却暗自皱起了眉。难得有机会大展身手,刚动作两步就被这副娇贵身子骨拖累了。

“那就请先生替我配一剂良方,医好就是。”我道。

“常言道病去如抽丝,公子急不得。”御医提起药箱,“臣定当配一副最合适公子体质的温补之药,若是公子能时时保持身心愉悦,必然更易将养。”

“嗯。”我应了声,转而问道,“听闻郡主这几日身子不适,也是先生在照看?”

御医仿佛知道我要问什么,俯身答:“是。郡主千金之体,初来乍到多有恶心不适之症,乃是由水土不服引起。臣已拟了一具药方,正待送去郡主处,此时正带在身上。”

说罢便启箱,两手将一折药方递了过来。容安接来予我看过,我心中默念几句将几味药材都记下,才还他,“郡主虽远离母国,也是再金贵不过的。你们须得小心服侍,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尽来告知我,记住了?”

“是。”御医恭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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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御医拟好药方送来,再让容安按着方子煎了一剂服下,我的身子才好受些,也有了出去走走的兴致。

抚民司名义上是由公主府管着,听闻今日伽殷公主入宫来,正好与她说一说抚民司之事。

伽殷这段时日的妆容渐渐浓烈起来,身上总伴着一股袭人的香意。我初见她时便深觉万明女子的明媚热烈,如今看来,那时的她竟还是青涩的。

“嫂嫂近日繁忙着呢。”她弯起眼眸打趣,手上依旧抱着只猫儿,不时从它背部油光水滑的皮毛上捋过去,“不知有没有冷落王兄?”

到底是婚期将至的人儿,也开始担心我与伽萨的亲事了。

我笑道:“冷落了谁也不得冷落你王兄,他倒是常常因国事误我。公主替我说说他?”

“我说的话哪儿管用啊?”她曳着一身墨绿的裙欢快地走,与我道,“如今谁不知道王兄只听嫂嫂的话?要我说啊,这话还得嫂嫂自己说去呢!”

我笑了几声,忽见前头几个年纪略长的女奴带着个小儿自宫道上来,见了我与伽殷,忙过来拜见。

趁着他们还未走近,我轻声问道:“那是谁家的孩子?”

伽殷往远处凝了一眼,眸光有些黯淡,“那是伽莱与文家嫂嫂的孩子。嫂嫂记得么?那时文家嫂嫂受惊难产,生下这个孩子便撒手人寰了,伽宁性格扭曲成今日的模样,与母亲故去脱不开关系。”

听罢,我默默了片刻,心底叹了口气。

文氏女之死是因夫君失势,而伽莱失势一事亦有我的手笔在其中。可怜这孩子出生便没了娘又丢了爹,可惜伽宁一个灵巧风流的小姑娘成了如今冷心的模样。

几个女奴带着那孩子走过来,分别对我和伽殷道了万安。我问:“许久未见这孩子,你们带着他是要去何处?”

为首的女奴答:“小主子是文家姑娘之子,一向在文府由祖父母照养,故而贵人不曾见过。今日带小主子进宫,是来拜见宁姑娘,姐弟团圆。”

我颔首,她们便又带着那孩子走远了。那小孩儿走路不稳,亦步亦趋,影子被日头拉得极长。

“他常常进宫与伽宁相聚么?”我问伽殷。

她摇了摇头,发上的金坠泠泠作响,“他每月入宫,可伽宁不爱见他,一年到头也只见上两三面。每次也是说几句话便把人赶出来,继续闭门静修。”

“伽宁从前因为是女儿家,被父母冷落得厉害。让她见这个弟弟,无异於扎她的心。”我叹了口气,“如今成了这副模样,也有我的一份对不住在里头。但愿有一日她能看开,不论是居住宫中还是去往天地之间,都好过今日的情景。”

“宫中争斗本就如此,谁也怨不得谁。”伽殷倒是比我豁达,“成王败寇罢了,都是自己选的。不过文氏肯收养那孩子,我倒是有些意外。文大人当初恨极伽莱,这孩子虽体内淌着伽莱的血,却不妨碍文家爱他丶惜他,皆因文家嫂嫂。当初他们也问过能否将伽宁一并接去府中照料,伽宁却是拒绝了。”

我知道她是看着文家爱惜女儿,想起自己母亲唐夫人的所作所为,劝道:“嗨,各自有各自的路,有人照拂最好,若无人相助,靠自己就是。”

正说着,到了宫中一座历来无人的亭。因地势高,位置又偏僻,平日里人迹罕至,最适合谈些密言。

可今日,却罕有地多了一道身影在那处。

我眯着眼打量了半刻,方认出那少年来。他负手立在亭上远望,面对的正是伽萨所在的东君殿。

那双碧瞳定定凝着高耸的殿宇,仿佛在沈思。俄而自口中很不屑地发出一声“啧”,双目微敛,泄出半寸凶狠之相。他半掩在宽松衣物下的手捏紧了些,不知是否握着什么东西。

许是馀光窥见了我,小淘儿很快藏起方才的神色,三步并作两步跃下亭子前的台阶,冲着我跑来,带着几分撒娇似的清脆嗓音喊道:“美人丶哥哥,你怎么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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