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心虚
我唇畔的笑意有一瞬的凝滞,继而道:“你说什么呢?”
温辰定定地看着我,继续道:“前朝那些事,和你有无关系?”
前朝?
我心中虽有些慌乱,不知是否被他发现了些什么,面上仍故作不明道:“前朝出了什么事?我这些时日不是在宫中么,前朝若有什么事,又与我有何关系?”
“阿鹤!”闻言,温辰半是生气丶半是失望地喊了我一声,从斗篷里头丢出个东西在桌上。那沾了血的白玉戒指在桌上滚了一圈,碰到我的笔筒才倒了下去。
“啪嗒”一声脆响,仿佛什么东西叩在了我心上。
“那日我和伽萨出宫游玩,不慎掉在外头了。”我看着那枚戒指,清楚地记得它曾经被铩握在手里抛玩。心中猜得此事露了端倪,却还是仿佛要和他犟到底,“我不知道给谁捡去了,也不知道这上头怎么沾染了血迹。”
“那你说说,前些日子每次蜻蜓点水似的来过抚民司后,你都去了何处?”温辰的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敲着,殿内寂静,唯有他的骨节碰撞桌面之音。
我的心跳随着他的敲击一次次停顿,颇觉自己在被审讯,随口胡诌道:“我只是……随处走走罢了。”
眼见从我口中问不出实话,温辰索性撩开衣摆坐下,只道:“阿鹤,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兀自也扶桌坐下,擡手按了按额侧开始隐痛的穴位,目光落在册上用朱笔划去的一行墨字上。半晌,我温吞开口:“从前如何?现在又如何?若不是有人逼我,我也不至於动手做这些事。”
“你要把这东西交给旁人么?”我捏着那枚戒指看了看,上头竖着一道细碎的裂痕。
温辰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若我想把它交给旁人,怎会来你处?”
“世上不得已的事那么多,沾上了‘宫中’两个字只会更添下作。过去你与我说,我能保护自己了,你很高兴。”我道,“如今你不高兴了么?可是我身在这里,我想活命就不得不使些手段。”
“可是这事终究危险,一旦王知道,你们之间难免生龃龉。”温辰急切道,“阿鹤,要三思。此刻太后的眼睛也盯在你们二人之间,一旦有了可乘之机,郡主必然受她指使,届时你们……”
“此事只有你我知晓,若是无人说出去,他自然无从知道。”独自忧愁多日的事情经他口说出,还是令我暗叹一口气,只盼着能以进为退,於是擡目凄凄地看向他,口中道,“长砚,我知道你为人霁月清风,看不惯前朝的手段。你若是不喜欢,告发我也无妨。是我不喜欢邹吕,所以命人……”
“杀”字还未出口,只见温辰“腾”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原本以为要遭他一番训斥,谁知他只是握住了我的手,“阿鹤,我明白你不得已。可是私下笼络异族百姓丶收买朝臣一事不得不谨慎。你想对抗邹吕不假,若是邹吕反过来拿这事做文章,怕是王不高兴。”
我怔怔地擡起头,方才意识到他说得竟不是那件事,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
温辰只当我还未想明白,耐心与我分析道:“你想,这样大肆令异族官员在朝廷上与本族官员拌嘴吵架丶搬弄是非,谁看不出他们以谁为首?你想令他们为你口舌,可这里是万明,万明臣子所认的唯一的主子,当是明堂上那位。”
笼络官员罢了。我是私下授意身边人招呼异族小官,为我在朝廷上争一席之地,与邹吕一党分庭抗礼。也亲自去拜访慰问了几个部族,以获取他们的忠心与信任。
只是这些事,在杀人谋命前比起来太过於小巫见大巫,才让我全然抛诸脑后。
幸好没将那“杀”字说出口,否则反倒弄巧成拙了。
我暗自惊了一身冷汗,不自觉捂住了嘴。
见状,温辰再道:“我明白你对邹吕不满,女君也知道这事,大家都是向着你的。不必与这等庸臣较劲,你看你,又是头痛又是发晕,不如好好歇息歇息。”
“那……那你怎么拿到这个的?”我的舌头几乎要在口中打个结,好不容易才找着个话头,手心托着那枚沾染了血色的戒指问。
温辰瞥了眼玉戒,“前几日有两个少年打架进了抚民司,为了抢这枚玉戒打得头破血流。我办事之馀看了一眼,认出这是你的东西。”
“原来如此。”我小声嘀咕一句,道:“你刚才疾言厉色的模样,吓我一跳。”
“我是怕你被人引着误入歧途,着了奸人的道。应对是个法子,可若是那人故意种种就为了逼你应对丶逼你犯错,此时置之不理才是良策。”温辰自知神色太过,缓和了许多,“阿鹤,如今情势覆杂,你千万小心。不论如何,还有王在你身边,再不济,还有女君与我。”
“好,”我压下心中后怕,面上乖顺道,“长砚,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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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温辰,我竟觉得有些精疲力尽之感,软绵绵地歪倒在榻上玩那串菩提子。
这是怎么了?我自己也辨不明白。
容安端着刚沏好的茶进来,见我无力地歪在那里,关切道:“公子身子又不舒服了?”
“乏得很。”我翻了个身,将手串丢在扶手上,忽道,“容安,你说我这人是不是挺胆小的?”
“公子胆子可大了,兽奴那种人,奴一点都不敢碰,公子却能镇定自若丶谈笑风生,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容安把茶递给我,跪在榻边与我说话。
我听他越说越不着边际,自嘲地笑了两声,“可我怕人家知道,我面上和蔼,背地里专想着怎么害人。”
“公子不是害人,是旁人先来害公子的。”容安一本正经地纠正我,“公子是好脾气的人,但是也不能叫人随意欺负。若……若奴给人欺负了,奴也没有好脸色给人家。”
“你说假如有一日他们知道了,会不会弃我而去?”我问。
“不会的。”容安斩钉截铁道,“大家都舍不得公子……反正奴第一个舍不得,奴要一直跟着公子。”
我看着他那张白净的脸,忽地弯起眸子,伸手去,“那你拉勾。”
容安楞楞的,半晌才把手伸出来,小心翼翼地勾住了我的手指头,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那些“一百年不许变”的俗话,最后还盖了个章。
我看他作法的模样十分可爱,擡眸正见桑鸠提着食盒进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正好,我和公子拉勾呢,桑鸠也来。”容安笑呵呵地把桑鸠推过来,他拘谨地跪在我面前,垂着眼睫看我搭在榻边的手。正踌躇着把手勾上来时,伽萨出现在了门前。
他面上的疲惫更重了些,不过眼里还算有些喜色,“你们主仆又一处玩呢?天底下你们这样亲的主仆,孤……我还是第一次见。”
“他们俩哄我高兴呢。”我坐起身,桑鸠俯了俯身子就接过我顺手递过去的茶,与容安一起摆饭去了。
“这茶味道很清爽。”伽萨接过容安奉的茶,正要喝,我凑过去嗅了嗅。
“是金风玉露,别喝了。”我按住他的手,反让容安盛了一碗汤,“这茶提神醒脑,夜里喝怕是都不用睡觉了。你看你那眼圈儿都发黛色的,晚上好好歇息。”
“既然是提神的茶,怎么夜里还给你家公子煮这个?”伽萨问。
容安有些支吾,我道:“我从前病歪歪的没什么力气,就喝些提神的茶,好有精神做事,慢慢就养成习惯了。若是你今夜不来,我便就着茶把那几册记录看完。”
伽萨的目光移过去,我给他夹了个红烧羊肉丸子在碟子里头,“是宫中近几年开支用度的记录,我看看有哪些地方能省一省的,都拿出来养兵。”
“说起来,你今日又搬了不少金银。”伽萨也往我碗里夹了块肉,“晚间传来急报,前线金甲与拓骨在玄风关一战告捷,缴获了不少东西。养兵一时半刻用不着那么多东西,我明日让人搬些回来。”
站在一旁的容安听了,刚面露喜色,便被我一声“不用”打蔫儿了回去。
我道:“放在你那里,要用时便用了。万明国库一向不足,某人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我要,我还得自己揣度着。倒不如一并给你,此后我这里可就没有啦。”
“眠眠,你不必为我做这些事……”伽萨放下碗。
我摆摆手,“你拿着就是了,以后打完仗再还给我也不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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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用过饭,伽萨抱着我一起看那几本厚厚的册子。我不时提笔圈出几项开支,在纸上记下数字。
“这项就不必了罢。”伽萨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在我刚写下的字上点了点,“你自己殿里的吃食用度裁去那么多,不怕夜里饿着么?”
“我吃不了那么多肥羊骆驼的,饿不着。”我故意道,“喔,还是王上怕饿着了我殿里的谁呢?”
伽萨从我的鼻尖上刮了一下,“是,孤丶我怕饿着你身边那两个小奴,倒不怕某些嘴刁的小人儿饿着。”
“你喜欢,就拿青云白虹来换。”我轻哼一声,用笔杆子点点他的胸口,“反正我不心疼。”
“眠眠不心疼?那我可都收走了,到时候不还给你,看你着不着急。”伽萨贴着我轻声道,“刚才是谁在拉勾舍不得人走呢,嗯?”
“怎么?你连小奴的醋也要吃呀?”我勾唇道,“那你吃一缸也不够呢,桑鸠自我入宫就一直陪在我身边了,容安也跟着我许久。我干什么他们都跟着我,还陪我说话,陪我玩儿……”
我歪着头,瞪大了眼睛故作疑惑,问道:“请问王上要吃几大缸醋呢?”
伽萨听着也笑起来,我好奇用手指戳了戳他搐动的腹壁,被勾勒得精瘦规整。他也猛地挠挠我的腹部,骤然而生的痒意我一下子滚落在他怀里。
“眠眠身上软软的,我很喜欢。”伽萨把我禁锢在怀里,怜爱地蹭了蹭。
“踏霜也软软的,你去蹭踏霜罢。”他的发丝垂在我的耳朵与颈间,挠得我“咯咯”直笑,抹了把眼泪才道,“若有一日我变成小狼,你还喜欢我么?”
“喜欢。”
“那若是变成隼,变成小猫丶小狐狸丶小兔子呢?”我掰着指头数万明有的小动物。
“都喜欢。”伽萨不假思索道。
“若是变成了小蛇,不软了呢?”我托着腮看他。
“眠眠变成小猪,我也一样喜欢。”伽萨使坏道,“只要是眠眠,我都喜欢。”
“呸,你才是小猪。”我问,“你就这么不挑么?”
“有什么好挑的。我喜欢的是眠眠,就算你变成一朵小花儿丶一棵小草,只要你是眠眠,我就都喜欢。”伽萨贴紧了我,我便又听见他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我匀长地吐着气,静下心来听他的心跳。不知为何,每到这时总会觉得格外安心。似乎这样强大的声音能让我自始至终地意识到,有一个人陪伴在我的身侧。
“若是以后你变成小鸟,我也喜欢你。”我说。
“为何是小鸟?”伽萨问。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偷乐了几声才说:“你若不是小鸟,怎么会成天咕呀孤呀的?”
他顿时反应过来,一面挠我腰上的痒肉,一面道:“我这些时日和大臣们说得口干舌燥,一时习惯了不曾改过来,眠眠也这要笑我!”
我玩闹累了,缓了一阵子才道:“改不过来便不改了,你本来就是王,不必专为了我改个称呼。”
“要改,”伽萨抱着我坐到床边,“你我之间,我永远只是眠眠的夫君。”
“不离不弃的夫君?”我问。
闻言,伽萨垂下眸子望了我许久。他的眼神仿佛在细细描摹我的眉眼,又仿佛在透过我注视什么。久到我有的困意,打了个哈欠,才听他应了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