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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争吵

天降大雪,明珠阁中灯火阑珊。月光纱轻软地垂着,映出一汪摇曳的人影。

“姑姑,”沈宝璎抿住一衔朱色的唇脂,轻轻地唤,“过了今夜,表哥还能活么?”

铜镜里显出她身后一抹纤纤痩影,裹着件兔绒小衫,将她发上的一串珠花坠子拆下。玉桃莞尔,随手将坠子落在女奴端着的金盘里,“人作了孽,自有天收。当初他如何顶撞太后娘娘,今日狐仙就如何收了他,万事自有轮回。”

沈宝璎咬唇,窄袖搭在腕上,探手抚上玉瓶里一簇新折的梅。她道:“明日我穿那件月色的衫,去外头哭一场。”

“姑娘好伶俐,不枉娘娘平日里的一番疼爱。”玉桃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女奴便去将玉瓶撤下。沈宝璎落在那梅枝上的手微微用力,只听清脆的“咔嚓”一声,已有一截梅枝断在了她手里。

她掀睫,细细端详起那枝断裂的梅。

宫奴都说,万明王在明月台里种了满院的梅花,只因表哥喜欢。起初太后叫她来搅弄风云丶令二人反目成仇,她抱了必死之心,可到了此处方才发觉这两人并非外界传闻般情深似海,反倒早有龃龉。

多谢表哥,令她绝处逢生。

“明日那老太傅还来么?”沈宝璎问,目光较月色疏离更甚,“我不想见他。”

“姑娘忍忍罢,如今万明表面还握在那孽子手里,其实早将易主了。”玉桃慢条斯理地将她的盘发拆下,笼在手中用银篦梳开。她从前是贺加兰因身边的梳头丫鬟,人乖顺丶手灵巧,熬着熬着也就成了个“姑姑”。她分神望一眼铜镜,徐娘半老,也该称“姑姑”了。

“他未必有十足的把握,我见今日的情景,万明王恐怕发疯。”沈宝璎用力握着梅枝,白嫩掌心被枝结硌得生红,“别叫他再过来,省得给人看见。”

“我的好姑娘,”玉桃垂手按在她肩上,“你怕什么呢?成大事者呀,从不拘小节。再者……”

她贴在沈宝璎耳畔,轻声道:“万明男子一过了盛年便如枯枝般易朽,不怕的。”

又是“咔嚓”一声,梅枝在沈宝璎手里断作两截。

“姑姑,我近来总觉得难受……”她长叹一声,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你告诉我一句老实话,太后娘娘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许我回京?”

玉桃敛起面上笑靥,“姑娘糊涂了,太后娘娘要剖了沈鹤眠的心煎汤喝,才能医好病。眼下人还存着一口气,你叫娘娘怎么医疾?”

沈宝璎死死咬着牙,半晌才道一声:“多谢姑姑,我明白了。”

“姑娘是聪明人。太后娘娘知道姑娘这段时日受了委屈,将来回京一定好好嘉奖姑娘。”玉桃於是软了声音,又好言劝道,“届时姑娘就是咱们大渊的功臣,天下的好儿郎全凭着姑娘挑选,何必愁这一时呢?姑娘说,是不是?”

沈宝璎垂眸盯着铜镜中的自己,无言地点了点头。

玉桃终於满意地退下,换了她身边的碎秋进来伺候歇息。

碎秋是侯府里带来的女奴,从小伺候她长大的心腹。沈宝璎乌黑的瞳盯着她,葡萄似的瞳仁浸在泪里。

“姑娘怎么哭了?”碎秋心疼地抱住她,“是不是玉桃姑姑说了什么厉害的话,姑娘别放在心上。”

“不,”沈宝璎咬着泪,“不。我只是觉得,表哥还是命好。”

她凄怆地看着被丢在妆台上的两截梅枝,叹道:“我的命还不如他。”

-

明月台从未如此乱过。

长久空置过后,这座不知染了多少位王后的血的高台,似乎铁了心要闹翻天,以解多年的冷落之恨。

小奴进进出出,或捧着药粉,或端着绸带,各个神色惊恐。偶尔有人分神擡眼见了他,如见恶鬼般慌忙地跑开。

伽萨立在雪地里,肩头洇湿了一片,右肩上还附着斑斑血迹。

他原本是守在殿内的,只是御医手忙脚乱,他杵在那里反倒像个累赘。青云白虹恭敬又畏惧地请他去偏殿里坐,但他一出门就看见满院的洒金梅都开了。

洁白的瓣上掺着点点猩红色,像溅上去的人血。

他突然就走不动了。

殿内人声此起彼伏,多是御医在交谈丶交代小奴们做事,唯独听不见眠眠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知道他疼,疼地手指死死攥着自己的一片衣角,双唇微张,仿佛一尾被浪甩上岸的鱼在用力地喘息着,随后胸膛的起伏缓缓消下去。

伽萨知道,他已经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从未对死亡有过如此清晰的认识,甚至能摸到逐渐消退的脉搏。滚烫的血洒在肩上,比滚油泼上去还要痛。

随后的一瞬,他的脑中什么都没有。

“王兄。”伽殷匆匆赶来,甫一踏入院里就撞见雪地上已经被踩碎的满目猩红血迹。她早已听说了只字片语,却还是不免惊了一下,“王兄,你怎么了?”

伽萨摇了摇头,颅中有万千声音叫嚣起来。他面上浮现出疲惫之色,转身去了偏殿。

偏殿里冷得要命,却整整齐齐地堆着数十篓炭火。他皱眉将眼神扫过去,每个篓中都是满满当当的,仿佛从未用过。

自己送过去的炭火,他一块也不肯用。他是在赌气么?

自己一意孤行地保住他的命,顶着朝臣的口诛笔伐想封他为后,到头来他自己一心求死,宁可冻得病重垂危也不肯点炭火,倒衬得自己像个笑话。

“你说话呀。”伽殷本跟在他后头,此时终於捺不住,追到他面前,“六弟不在了,你我都伤心。可嫂嫂他……你明知道他病着呀,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推了他一把。”伽萨的声音显得尤为平静。他拂衣坐下,撩开茶盏,一滴热水也没有。

伽殷仿佛被他的神色惊着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想不明白他如何能这样冷静地吐出这几个字。

“王兄,你……”她擡眸望着窗外,压低声音道,“嫂嫂病得重,你不是不知道。你这不是要他的命么?”

伽萨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几上,“病了就能胡搅蛮缠么?病了就能任性妄为么?他有几分病人的模样,整日里糟践自己的命。我对他仁至义尽,是他自己不想活!”

“王兄!”伽殷大惊,正见白虹端着两盏热茶进来,她快步上前接过一盏来,启盖就泼在伽萨面上。她把茶盏砸在他脚下,“嫂嫂自然不像病人,我看着有病的是王兄你!”

伽萨怒极,一掌拍在几上,将一角震裂开。他起身上前,伽殷亦不怕他,讥道:“万明王这位子坐着舒服罢?你还记得自己为何要争这王位么?”

他一楞,覆而很快道:“身在王家,自当为王,昌盛万明。”

伽殷冷笑一声:“王兄果真忘了。那时候信誓旦旦地与我说,要令母亲丶令六弟丶令嫂嫂过上顺遂平和的日子,这么快便忘了。”

“如今云夫人故去,六弟跟着没了。眼下看来,嫂嫂也命不久矣。”她盯着伽萨,讽刺道,“王兄好好守着王位罢,别什么时候连天下人也负尽了。”

闻言,伽萨眼瞳一缩,似是被噎着了。

良久,他默默转身回了座上。

伽殷叹了口气,不语,也跟着坐下。白虹惶恐地退了出去,重新奉两盏茶过来,特意将水晾凉了些。

“我是想好好待他的。”伽萨终於冒出一句。

“可你看看这屋里的东西。”他被戳中了心窝,连声音都哑了三分,像是被抽去了力气,“凡是我给的炭一律不用,给他的饭菜原封不动地丢在外头,药也不肯按时喝,自己生生将病拖成这副模样。”

“我娘被锁在宫里给他当药人,我不怪他;我亲弟弟因他失手枉死,我也强迫自己不怪他;万明数次动荡皆因异族百姓而起,他联络大臣插手朝政,我都不怪他。”他红着眼看向伽殷,“你告诉我,我到底还有哪里做得不够?我究竟如何才能叫他满意?”

伽殷动了动唇,一时缄了声。

伽萨自顾自地言语,固执地将双眼看向别处,“你嫂嫂总给人骗,我只想着把话说重些叫他收敛,我不知道怎么就推了他一把……我没想过他会病得站不住,我去看的时候,他眼眶里插着一片碎瓷……”

他擡手看了看被割开的袖子。

眠眠抓得太紧不肯松手,他只能割袖。他靠在他怀里的时候,他真切地感受到生命从那具瘦弱而纤细的身体里流失,像一捧松散的沙,不论他握得多紧都阻止不了逝去。

那时候他是真的害怕了。

眠眠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几乎什么都没有了。他甚至在蛇神面前立誓,不论发生何事都一定向着他,转眼他就倒在了自己怀里。

挣扎了十数年,还是让他在同样的寒冬受尽磨难。

“王兄……”伽殷艰难开口,目光忽然瞥见他面上挂着的泪。她说到一半的话突然卡在嗓中,再也出不了分毫。

伽萨一把抹掉面上的泪,痛苦道:“你嫂嫂的眼睛最好看……他那么金贵的一个人啊,还是毁在我手里了。”

殿人声已渐渐息下去,未几,宫奴来报了平安,说人已经昏睡过去。伽萨骤然站起身往外走。伽殷追上去,只听他道:“早知今日,我不论如何都该杀了邹吕,何必投鼠忌器。”

“王兄不可,”伽殷忙道,“若你今日轻举妄动,这些日子的筹谋忍耐岂非就功亏一篑?若不能将邹吕斩草除根,必将落下更大的祸根!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他们正等着你自乱阵脚,此时此刻千万不可动邹吕啊!”

“若不是他,你嫂嫂不会误入歧途,更不会成今日的模样。”伽萨眸中泪色已消,剩下的唯有凌厉,“他的这条命,早该偿了。怪我动作太慢,总想将事事计划得缜密,却次次叫你嫂嫂受委屈。若今日还不能替他出气,这王位拱手让人也罢!”

伽殷拦在他前头,“王兄,你错了。”

“什么?”

“邹吕固然可恶,但嫂嫂屡屡行事出格,其因其实……与王兄相关。”伽殷道,“嫂嫂不是逞强的人,只是每每受邹吕挑衅,王兄的态度都模棱两可,叫他猜不准心思,恐怕自己终有一日被弃。渊国内乱,嫂嫂已无退路丶无后援,在万明又行如孤木丶步步艰难,若是王兄也不能坚定地与他一心,你让他如何自处?”

“你是说……”伽萨冷静下来,口中喃喃。

伽殷继续道:“若是嫂嫂知道王兄始终与他一心,我不信他会与邹吕置气。邹吕死不死都不重要,唯独王兄的所作所为,嫂嫂记挂在心上。”

听这一席话,伽萨顿悟。伽殷见他面上有所动,连忙劝人坐下歇息。

两人相顾无言,转眼就到了天明。伽萨放出消息说不上朝,冷眼旁观邹吕闻声而动,默默算着他的死期。

届时要好生安抚眠眠,劝他安心养病,还要寻个名医来医他的眼。他虽失手害了淘儿,可按照小奴的说法,其间似乎还有蹊跷须细细查问。那么便罚他在殿里闭门思过不得出,正好等病养好了,后头查清缘由便放他出来。

他在心里一一数着,绞尽脑汁思考安抚眠眠的法子。伽殷默默陪他坐着,让人送来了些许吃食。

不多时,外头传来一声惊呼:“我们公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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