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忘忧
屋外白露未晞,将沙土搅成泥点甩在空青子近乎及地的衣摆。他拂袖落下一隙氲湿的药草香气,大抵是刚从外头采药而归。
他定定地站着,眼底如鹤羽点过水面般地,露出一丝叹惋。而后向我走来,探掌用一叶草片覆上我那只完好的右眼。
一叶障目,如蒙黑夜。一息之间,万物皆寂。我呼吸一滞,只听见心脏在体内蓬勃地跳。声音鼓击双耳,我闭上眼,心中难得地静了下来。
空青子的声音自黑暗中翩然传来,“门口那棵歪脖子树上筑巢的鸟,尾羽是何等颜色?”
我一楞,即猜了个“青”字。
“非也,”他道,“本是黑羽。大漠上的星辰如何流转,启明在何方,又呈什么色?”
我思索着,勉强答:“晨时在东,暮时在西。”
空青子不置可否,再问:“神农谷的溪流折几道弯,分几道岔?”
“先生,我并未到过神农谷。”我无奈道。
眼前那片草叶卷着边落在地下,空青子的一袭白衣重新落入我视野之中。
“这世上万千浮尘,你才见过几分,便要舍去这一颗眼珠。”他撤步,“太不值。”
“先生,我心中种种哀思皆因目之所见。”我知他所言,意为我阅历太浅,不应因噎废食。跟上前去,又见他止步。
他道:“人有五感,就算目不可视,还有两耳可听;就算将耳作聋,还有鼻可嗅丶舌可尝丶手可触。视人悲惨之状,听人痛彻之吟,嗅人腐死之气,尝人钻心之苦,触人破败之躯。取眼为盲不过饮鸩止渴,长此以往,难道你自甘为人彘以绝哀思?”
我欲言又止,话竟被哽在了喉头。
“再者,你目不可视,世上凄风寒雨却不因此而绝。”他道,“何况,你只为了一个人。”
“一人足可使终生不渡。“我长叹一声,习惯地擡手去揉额侧的穴。那处已鲜少作痛,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将手按在那处。
“既如此,”袖在桌面一掠,落下个小瓶来。空青子道,“此乃奇药忘忧,无色无味,状若溪水,却可使人忘却过往种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悔之;可你心中喜怒哀乐皆由自己而生,惜之弃之,全在於你。”
我喃喃开口:“忘却……过往种种?”
“遗忘而后如新,既不伤身,也不伤心。”他道,“只看你舍不舍得心中之物。”
我心下一动,伸手取过那瓶子。他所言不无道理,若能重获新生,作“徐七”存活在这一隅,未必不胜过如今日夜哀思不得安寝的日子。
“是往昔一切。”空青子见我动容,又添上一句。
我用圆润的指甲贴着瓶身,指肉就按在光滑冰冷的瓶上。往昔还有什么值得念的?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惺惺相惜的时刻,只会让我如今的心境更加凄切。背负着数以百计枉死的冤魂,我寸步难行。
“先生,我……”我缓缓将手指挪到瓶塞上,露出的瓶腹映出一张憔悴人脸来。忽而心中一紧,我道,“那我母亲……?”
一只手将那瓶向前推了些,“嘉王府将与你没有任何干系。梁夫人为你流的泪,远多过你今日心碎的情状。你忘却旁人,却也会忘了她。”
“那……那长砚,还有容安丶桑鸠丶白瑕,他们都会被我忘了?”
“是。”空青子点头,“此药虽无味无色不可伤人,却真真切切是把双刃剑。全看你舍不舍得下,狠不狠得了这个心。”
他说罢,出了屋子只留我一人。我无措地立在原地,手里的瓶已经被捂出了温度。
若是他们知道我如今的境遇,定然不忍我日夜被伤心事所扰。况此举能让我好好活着丶安度馀生,只是舍弃些旧念,往后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总会遇到新人新事,总还有新的记忆填充虚无的内心。
渊国弃我丶伽萨负我,我为何不能舍他们?凭什么次次都要我痛彻心扉不可自拔,他们争权丶逐利,各自心怀城府,却唯我飘零,唯我不能活。
到最后,也还是我愧疚不舍,独自承受。
我也只是……想毫无负担地活在这世间。不在王宫高墙之内,就在天地万物之间,总有我的栖身之处,总能给我一丝苟活的馀地。
天底下谁没有负过别人,难道还不容许我自私一回么!
我捏紧了瓶身,颦起的眉渐渐舒展,而后往下一压,眼里已平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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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财和小六抱膝坐在门前的阶上,各自手里捏着个树枝下五子棋。
听见门响,两人齐唰唰地擡头望过来,脸上说不出是期待还是关切。我知道,他们大概又赌了钱在我身上。
我把那小瓶还给小六。他一掂量瓶子,随即伸手到徐财面前,“你输了,银子给我罢!”
徐财不敢置信地凑过去,将瓶塞拔下来对着光瞧,而后问道:“你怎么没喝?”
“想喝,又觉得不值。”我亦坐下。
两人对望一眼,徐财道:“我当你想开了呢,谁知道还是狠不下心,舍不得亲亲王夫。”他龇牙咧嘴地念最后四个字,带着几分嘲弄和讽刺。
“不值?”小六暗地里踢了徐财一脚。
我托腮看着他们二人在地上画的简陋棋格,轻声道:“他不配。”
闻言,徐财张大了嘴巴,随后想起什么似的朝着小六伸手,“我赢了,快把那一钱银子还我!”
小六拍掉他的手,“你怎么想通的?”
“我这些年受过的恩总比受过的苦多,”我道,“这世上爱我之人虽不多,也总有几个。为他一个人,将其他人都抛诸脑后,太傻。”
“何况他们中好些人都已经不在了。”我捡起一根树枝,见其上已经冒出了青青的小芽,“就比方说阿娘,梁府不认她,嘉王府又厌她,贺加也早已不存於世。若是我也将她忘了,以后还有几个人念她呢?她虽亡故,世上总要有人念一念,否则她九泉之下该多伤心。”
“不认她?这是什么道理?”徐财问。
我叹道:“她不从梁府定下的婚事,又不是亲生女儿,梁府早已和她断绝了关系。她总是很难的,她们女子在世上都很难的。”
小六点了点头,幽幽地盯着徐财。
徐财的脸涨红了,突然嚷起来:“你盯着我干什么,我对阿枝妹妹是真心的,她家人有朝一日总会认我的!”
“我又没提,是某人自己舍不得亲亲小妹。”小六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
徐财的脸红得像傍晚的霞光。他正要发作,小六突然抱起身侧一个硕大的布包往我怀里塞。
“这是什么?”我问。打开一瞧,是三卷整整齐齐的医术。
“师父说你若是想通了,就也别整日想着从前那些事。这些都是先生研制的药方,老你得空就整理一番,誊写出来。”小六说,“有些事情做总比空着好。”
我迟疑地张开十指,“我的手……”恐怕已经写不得字了。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徐财说。
“再说了,”他道,“老二这些日子下的蛋可都给你吃了,这山上好歹也多了张嘴吃饭。”
我终於听明白了,他叫我别光吃饭不干活。
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作者有话说:
阿眠过上了打工人生活!我过上悲伤上学生活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