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客房
狐医一诊便是半月有馀,往来的百姓熙熙攘攘,果然如徐财和小六说的那样,万明人并不如我从前看到的那般温和宽厚。
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性情举止,更如渊国藏书中所记载的那般好斗善武,更有甚者乖戾凶悍。而长居在万明境内的异国百姓更是各有各的性子,一不小心就叫人着了他们的道。
这一路上,我竟觉得自己像话本中过五关斩六将的人,恨不能多生出几个脑袋来与他们斗智斗勇。
“幸好你聪明。”小六照例抱着三个馒头回来,只不过因为缺钱,三个都小了许多,也不像先前那样新鲜。他丢给我一个,坐在歪倒的枯树干上道,“我每次和徐财下山,一旦不看着他,他就会给那些人骗成穷光蛋。”
徐财三两口将那袖珍的馒头吃完,腮帮子鼓鼓囊囊好似个小老鼠。他不满地嚷嚷:“你胡说,哪里就给骗成穷光蛋了!最穷的时候不还有你一口饭吃么?”
小六撇撇嘴,凑到我耳边嘀咕:“他带着我去翻烂菜叶和人家不要的肉。”
我听着,将手里的馒头掰开塞给他们两人,“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
徐财大抵是真的饿了。他撩开的帷幔底下,露出的青涩脸蛋微微泛着红,先是很不好意思地推辞了两下,这才囫囵地塞进衣服里。
“我替你收着,等你饿了再吃。”他突然站起身,又凑到我身边读地上写的字,“璎?这是你那个郡主表妹?”
我艰难地捏着树枝,将那个歪歪扭扭的字划去了。
“你在担心她受封王后么?”他又盘腿坐下来,与我一起躲在矮墙后头。我擡眼看了看他沾上灰的白衣,总觉得往昔狐医清冷的模样在心中日渐支离破碎。
“我不信。”我说。
小六问:“你那日怎么信了?”
我想了想,答:“只是觉得日子熬得太艰难,心里一味地求解脱。与其再等别的机会,不如就借那杯酒,起码是死在他手里。”
“可是如今细想,那杯酒也未必是他给我的。”
这十多天里,“沈宝璎”这个名字一刻也不曾从我的脑海里散去过。
从她第一次向我哭诉开始,我似乎真的将她当成了柔弱无力的女子。她是那样的知书识礼,又是那样的凄然哀婉,却是蛰伏在暗处的一条美人蛇。
不知是给太后教坏了,还是人真的变了。
是她亲口说不愿遂贺加兰因的愿,也是她亲手送我入黄泉,用与过去判若两人的神情说着封后之事,仿佛名位已经成了她的全部。
在我和伽萨之间发生的数件事里,她似乎从未现身,可如今细想之下,她却好像无处不在。
殿中的炭火是她送给我的。自从她送过那些带着香味的炭,我的身子便越来越弱,整日疼痛难忍以至於近乎奄奄一息。空青子说我体内陈毒郁积,恐怕与她脱不开干系。
随后她又借着我不能辨清是非之机,将长砚坠崖之事告知於我,旁观我与伽萨争执误会。
至於我这只眼睛,这道被人蓄意扭曲缝合的伤疤……我摸了摸左眼,经过修整的伤口已经近乎於平整。虽有些微不可察的凸起,总体上已看不出什么了。
沈宝璎,你究竟做了多少事,才等到将我推落悬崖的最后一步?
那一杯酒,究竟是他给我的,还是你给我的?
我丢下树枝,抱着膝闷闷地看地上被划去的字。
“原想将宫里的事全部忘却,却怎么也放不下。”我自嘲道,“明明早已成定局了。”
“刨根问底总比死得糊涂好,”小六说,“若是我,我也要弄明白。”
“弄明白,然后呢?”徐财托着腮,“就算不是他毒杀你,难道还要回心转意么?我光听着都恨死了。”
我久久凝视着地面,突然伸出脚,用鞋底蹭掉了地上的痕迹。
黄昏时分,倦鸟归林。天际传来振翅声,鹰啸穿破了沈沈暮云。我站起身,帷帽重新戴在头顶上。
纵然那杯酒不是他让人送的,我在明月台里所遭受的一切虐待却当真是他的手笔。左不过是他想杀我,却并不想用那杯毒酒杀我。像那样将我困在囚笼里,凌迟似的绝望而缓慢地感受着生命的消失,远比一杯酒来得大快人心。
也许在他心里,只有这样才能为他枉死的弟弟偿命。
“不会回去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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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本当如先前几日那样,随地找个废弃的旧宅子栖身。偏巧这座城中有家富庶大户曾受过狐医救治,掏了银子请去客栈休憩。
那人年岁已长,谈吐显出几分风雅,不必细问便知是读书人家。他乐呵呵地说自家幼子得上天垂怜,已在月前赴晟都考科举,如今留在王都里做了官。
“科举?”我问。
“是,听闻是渊国那儿传过来的。”富人道,“这科举真是厉害,大抵就是写些文章,谁想犬子也能得入王的慧眼。”
“从前不是这样么?”我又问。
“从前?哦,那可不是。”他道,“要先给大员献礼,谁献得最多,谁就得举荐。要么就是异族人来投诚,或有额外的路子。那时候谁敢肖想做官呐!”
“幸好来了个渊国的王后……”他慨叹一句,摇摇手佯作打嘴的手势,“罢了,如今不能提了。”
闻言,我足下步伐缓了一瞬,身子掩到了几人后方。小六回眸一瞥,心领神会地上前补了我的位置,同富人继续谈天。
他问:“大人为何说不能提?是有什么禁忌么?我们常与世隔绝,求大人说与我们,也好叫我们避开官府那些横祸,先受我一拜。”
富人连忙制止小六,摇了摇头,四顾无人方敢敲声道:“先前不是说王后心怀不轨,意图谋反么?”
“可我听闻,那话本是无中生有。难道另有隐情?”小六接着问。
“嗐,虽说是这样,可自从出了那事,王后就再无消息了。”富人道,“从前总听人说王后四处施恩,鄙人……”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鄙人还盼着接王后的驾呢,可惜了。”
我跟在后头,虽不参与,他们的谈话倒是一字不落地听在心里。
“按大人的意思,王后有功在身,大概也不会真有什么事罢?”小六的语气里满是担忧,“王是贤明的主,又与王后琴瑟和鸣,要不怎么也听不见废黜一类的话?”
富人又开始四处张望,而后用更低的声音道:“大人果真是隐居世外。前些日子才听晟都来的人私下议论,或说王后卧病宫中,或说……”他的声音已弱化成轻轻的吐气,“王后早已被处死,为了天下安宁才秘不发丧,嗐!”
我突然停住步子,问:“一条命罢了,难道还能让万明乱了不成?”
陡然发出的声音在静谧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富人慌张地折返,伸手就要捂我的嘴,口中哀求道:“大人,我的好仙人,这话可不敢乱说,弄不好要割舌砍头的!”
徐财和小六一并围过来,那人才道:“鄙人就这样说罢,见过王后的都说他心善赛神仙,没见过的呢,都说他是菩萨像里装的恶鬼心肠,这里头的门道乱着呢!”
我不再多话,那人也恐自己言多有失,又送了我们半程便告了别。
徐财道:“别难过,起码还有人念着你的好。”
怎么外头人都知道我死了?我心里暗暗嘀咕着,从前渊宫里的事半句都不会透露出去,晟都王宫的小奴嘴也太不严实了。若这样下去,哪日里宫中何处栽了花砍了树,外头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那么长砚的事也是宫里说漏了嘴传出来的咯?
说什么一门心思想告诉我呢,他哪有那个心。我不语,擡头仰望天上的一弯弦月,回想起即将离开渊国的那个晚上。
小六和徐财已经跟着小厮上了楼梯,站在二楼给我指休息的客房。而原本站在那里的,是长砚。
事到如今,陪在我身边的人已经换了一批。热闹,人也好相处,可惜终究不是从前了。
我也再不是从前的我,不能有从前的心境,踏上楼梯时却同样愁肠百结。
可是人总要向前走,也总会向前走。
我循着他们走过的方向追上去,一步步向前走着。鞋底稳稳地踏在地上发出细微声响,仿佛真的开始远离往昔的时光。我下定决心与曾经告别,伸手推开那扇门去迎接新的生活。
平淡丶静好的,永无风浪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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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富人出手阔绰,徐财和小六也没省着花。这间房里的装饰虽少,却从简洁里另显出一份罕见的大气。
不过他们到底是医师,随身携带的药箱多少还是将这间屋子染上了草药气息。陡然之间,这屋子就生出几分病意,仿佛有什么得了伤病的贵人住过。
明早走时,将窗开了收拾收拾罢,总不好给店家添麻烦。
“省着些罢,别一夜之间就花光了。明日还得赶路,总得吃饱饭。”我端起桌上的盏润了润嗓子,却始终不见里屋里传来回应。
随手将白纱卷到帷帽顶上去,我托着手中的盏往里寻人,却整间屋子都不见人影。
忽的,我从淌下喉的液体里尝出一股淡而甜的馀韵。熟悉,却又令人心惊胆战。
这盏中不是水,是酒。甚至……是渊国酿法制成的桃花甜酒。
如一道霹雳似的,我心中大惊,搁下酒盏就往外跑。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了沈重而疏於节奏的脚步声。
我呼吸再三,将白纱拉下挡住面容,看准时机拉开了门就准备溜之大吉,却恰到好处地一头撞在来者的胸口。他闷哼一声,我亦撞得头晕眼花。
“你!”那人身边传来个声音,半是惊呼,半是讶异。
刹那间,我突然醒悟了似的,将身子往侧面一闪,心中一面深深地悔着,一面拔腿就跑。谁知那人同样眼疾手快,伸手便揪住我的后襟拽进了房中。
作者有话说:
阿眠:事不过三,事不过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