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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封尘

时桂月,秋日悬空干烧,偏被一场绵薄的秋雨浇灭了气焰。宫里宫外皆有人说今年天象大异,不过非坏事,雨水丰沛,才能使民生安乐。

“这等东西,先不要拿来了。”伽殷站在东君殿前,垂眸掠过底下人呈上来的一只小盒。盒上沾满了泥,似乎还压着浅红的水痕。她回眸窥了眼殿内,压低嗓音道,“王兄心神不宁,不宜看这些东西。”

白虹托着小盒未动,伽殷皱起眉。

他咬咬牙,“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奴以为,王心神不宁皆因此而起。”

“你当明白,谁才是你的主子。”伽殷立直了脊梁,将目光从盒上挪开。白虹低下头,手指握紧了盒的下缘。

他知道盒子里是什么,是王牵挂了大半年的念想。王是他的主子,可他的名是贵人赐的。贵人对他很好,他心里把贵人当小主子,当成更亲的人。

这样一个人,不能悄无声息地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女君恕罪,是白虹糊涂了。”眼见伽殷面色不佳,身边的青云忙跪在地替他打圆场,低声斥道,“糊涂东西,还不赶快向女君请罪,再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

白虹的眼眶渐渐泛起赤色,他把小盒抱在怀里,突然俯身叩首,大呼:“王上,奴在明月台废墟中寻得一物,请王上亲启!”

话音未落,他面上已经落了重重一击,震得他左耳轰鸣,脸颊高高地肿胀起来。

“混账,还不快滚下去!”伽殷厉声斥他一句,动手的女奴已将手按在腰间小刀上。青云瞥了他一眼,起身将怔在原地的白虹拖下去。

白虹和他犟,怀里死死抱着小盒伏在地上。青云又急又气,扳着白虹的肩,五指几乎要按进皮肉里。

此刻,久闭的东君殿大门终於向内旋开。

伽萨立在门前,面色灰白,眼底却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他腰上的伤已结了痂,卧床多日沾染上的病气堆在面上尚未消去,那副身躯也显得多有些虚弱。

“王兄——”伽殷迎上去,却被他挥手止在一旁。他深深叹了口气,看向白虹,“何事殿前大嚷?”

白虹忽然清醒了似的,连滚带爬地挣脱了青云的手,将怀中沾满尘泥的盒子高举上前,“奴……奴在明月台翻找到一个盒子,呈给王上!”

伽萨的眸缓缓下移,目光落在那只陈旧泥泞的木盒上。他久未言语,青云心里的弦绷紧了。

王早已下令不许人入明月台,自从上次巡视半途回宫后,更是连人带着渊国都半个字不许提。就算他找出一个什么盒子,焉知在王面前不是找死?!

他忙道:“禀王上,白虹是误入……”

“奴不是。”白虹清晰地一字一句道,“奴是自己偷偷进去的。”

“白虹!”青云额侧的青筋突突直跳。

后者擡起头,投过来的目光失望又坚决。他道:“奴去祭奠贵人,意外发现梅树歪倒,树根里裹着此盒。奴不敢擅启,故而呈现王上。”

伽萨伸手拂过盒上的尘泥,夹杂着火灰与红渍的泥裹在手指上。

未几,他沈默地拿过那只小盒,右手掌心覆了上去。小盒被白虹捂得几乎有了温度,他的手掌贴上去时,仿佛能感受到盒上落下的血迹在涌动。

封存的丶他刻意想要掩盖的事情开始覆生,明知道盒内的东西会让自己再一次陷入失态,他还是抑制不住地想打开。

他太想再看一眼,那道身影曾经鲜活的印记。

-

盒底压着一幅画。

伽萨犹豫地摊开,是他从前画的那幅媒婆似的丶耳边还插着朵艳艳的大红花的……小人。

小人身子细长,下巴尖尖,歪着脑袋仿佛在寻什么,眼睛却是正盯着画外观者。两眼狭长,活像只成了精的狐狸。

是个狐狸。

伽萨盯着那幅画,心中不觉被那贼眉鼠眼的俏皮模样逗笑,手指略过处却露出两个并不规整的两个渊字。

——娇娇。

他看清那两个字,唇畔的笑意还挂着,眼底已经飞快地发了酸。仿佛给醋汁溅了似的,连着鼻子和嘴角都不受控制地搐着。

那纸上的小人当真成精般,身子一扭便从纸上飞出来,三两下幻化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人脸。一张脸上喜丶嗔丶哭丶笑,轮转了一遍,如梦似幻,亦假亦真。

这世间终於有了一物,成为他曾经在这世上走过一遭的佐证。飘渺如烟的丶近乎消失的身影,突然就被一根线牵了下来。

“我画这画时,陪他在渊国。”伽萨把画摊开在案上,用指腹一点点将折痕压平,“那次在宴上,总有人欺负他。”

“王兄,”伽殷飞快地打断他,“我们既已说好不再提,就不该再提。”

伽萨的眼睫擡起来,露出一双神采暗弱的眼。

因为他长久地走不出那场大火,只能迫使自己装作一切如初。只要无人提及一个“死”字,他就可以假装眠眠依旧活在明月台。只要无人谈及明月台的垮塌,它就依旧是与东君殿并肩矗立的王后殿。

只要假装一切如旧,他还是那个撑起万明的王。也只有假装一切如旧,夜深梦回时才不会因思念彻夜难眠。

他亲手封存了关於沈鹤眠这个人的一切,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将他抹消。

到头来,他最对不起的还是他。

“我总觉得他还在。”他自顾自地抚过那张被刻意画得奸诈的小脸,“自他不再给我托梦,已有二月馀。你说,他是不是……”

“王兄,嫂嫂已经不在了。”伽殷斩钉截铁地,一手撑在桌上,俯身与他对视。她一字一顿,清晰地重申一遍,“他死在大火里,王兄,嫂嫂回不来了。”

伽萨按在纸上的指节僵住了。手指因用力而绷得微微颤抖,他在伽殷那双绿眸里清晰地看见自己沧桑的面容。

他的眼眸开始被血丝缓缓缠绕,竖瞳紧缩成缝,从宛若峡裂的最深处渗出丝丝血红。

伽殷静静等着,等着看眼前这副血肉之躯究竟是会撕裂还是崩塌。自兄长将年幼的她从雪地里抱回来那刻起,他的背影自始至终都是伟岸坚实的。她不想他被打倒,但如果他败於情爱脚下,“兄长”二字同样会在她心中坍塌。

那么她也就无须再站在他身后仰望所谓“王”的身影了。

伽萨的眸变得猩红,人却显而易见地冷静下来。他紧绷的背脊松弛了,整个人放松地靠在了椅上,案上摊着的画被他拿在手里。

“知道了。”

他的目光轻抚过那张画,扫去伽殷脸上。后者亦收回了身子,道一句“王兄好生休息,朝臣们丶百姓们,都还在等着王兄”。

她最后垂眸看了眼那只内里还干干净净的小盒,退去了殿外。

伽萨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才将那幅画拿回自己身前。他微微垂着头,目光仔细地打量那个小人,指腹一次又一次从他面上抚过去,直到纸面都被茧磨得毛糙。

人常言,逝者已逝,生者却还须继续活着。若是寻常人,沈湎在伤痛之中尚可被允许,唯独他不行。

他是国主,是万明百姓仰仗的王。他多垮一日,万明的天就向下塌一寸。历代先王挖下的坑还未填上,千疮百孔的万明尚未恢覆,他根本没有伤心的机会。

一直以来追求的王位,在令他失去的爱人之后成为另一道枷锁,要他断情绝念。

“孤。”伽萨重新念过这个无数次令他自恃身份的字,“孤家寡人。”

原来不过是一道让他一无所有的诅咒。

“可是我如今要这王位还有什么用。”他仰过脸,叹息却是轻轻地出口。目光依旧落回画上,他问,“你想我如何?”

画上的小人看着他,耳边的大红花开得正盛。一缕阳光落在那张脸上,他突然想起那句话。

——到阳光灿烂处来。

“眠眠。”他念他的名,一如过去那样缱绻。

那幅画被重新按着折痕对折,贴身收进了衣服里,放在心口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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