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蛇遁
震惊丶愤怒丶茫然和隐隐的悲伤在伽萨面上精彩纷呈。他像只被戳中了伤口的凶兽,在近乎一瞬的刺痛过后是疯狂的反扑。
本就简陋脆弱的枯木板在他掌下轻而易举地碎裂,巨大声响惊得徐财和小六齐齐扭头看过来。
他死死攥着我的衣领,骤然收紧的布料将我颈部勒出得青筋凸起。帷帽落在脚下,露出那张粗糙勾勒过的狐狸假面。
他自然地被我异於常人的左眼吸引了目光,金眸里印出那颗在日照下泛着光彩的琉璃珠。那双眸里如同蛛网般的金纹快速收缩着,我能听见他的心脏因此而更加剧烈地跳动。
相比之下,我心中反而平静了。
“喂!你怎么伤人!”徐财握着药秤冲过来,伽萨脸上难得的覆杂情绪转眼消失了。他转过头,凶神恶煞的表情让前者有些畏惧地放缓了步伐。
“是你害死他的。”我说,“你让他生不如死。”
“我没有!”他猛地扭过头冲我低吼,“孤从来都没有要他死,从来都没有——”
“奢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怔在原地的人群里,传出一个怯弱的声音。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一双大而明亮的眸子望向我的脸。他既不痴狂地崇拜,也不胆怯地躲闪,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我,随后拉了拉身边的女人,“阿娘,那是不是故事里的奢夫人?”
传说奢夫人行医济世,传说奢夫人天生紫眸,传说奢夫人能保一方太平。
传说她是万明的王后,她是唯一一个在情爱与江山之间寻得两全之法的人。
我不是她,所以我败於垂成。
伽萨回过神来,厌恶地眯起眼,“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他伸手按在我的假面上,背后却突然飞来一颗石头砸在肩上。他动作一顿,回首看去,周遭围观的路人也好丶本就排队的病患也罢,几乎手上都拎上了一两件家夥。
“狐仙降世,赐万明祥瑞……奢王后转世,保万明万年太平!”一道苍老的声音,掷地有声,“不可为奸人所害!”
“你们疯了,这可是……哎哟!”巫奴不可置信地争辩,却吃了离得最近的男人一拳。他疼痛难忍地抱着腹部弯下腰,“王上”二字被彻底地吃进了肚子里。
“今年异象纷起,原来是奢王后转世!”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声响,念叨着诸如“狐仙”“救世”的词,紧接着一拥而上。
伽萨远远不曾料及此种变故,攥着我的手一松,小六冲过来飞快地拉起我往人群里钻。
我艰难地喘气,间隙回眸一瞥,他的身影被淹没在了汹涌的人海之中。
“你明白我说的了罢?”徐财领着我们往小路跑,“他站得太高,百姓认都认不出。故而他们只认真正站在自己身边丶造福他们的人。国主能定江山,却未必令百姓心悦诚服。”
“不过,”他慢慢停下脚步,“正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能令他们臣服,威慑王权,你才只有死路一条。”
他转过身,小六并不看他,转过身查看我的脖子。脖根被勒出一道深红泛紫的痕迹,已经微微得肿起来,他用嘴吹了吹,“你说你惹他干嘛?”
“是他不放过我。”我坐在墙根下,后知后觉地被伤处火辣辣的痛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看了眼巷口,几个小男孩正握着小木棍慢吞吞地跑过去。
“听说有狐仙看,大哥,我也想看!”
“看什么看,我们这是保卫狐仙!保卫!不是去袖手旁观的!”
“你们说,狐仙在咱们这儿现身,是不是说这里是风水宝地?能不能挖出金子来呀?”
……
这里的人是真的信狐面女,信奢夫人能给他们带来吉兆。我摸摸那颗假眼,将面具从脸上脱下来在手中端详着。
并不十分像狐狸,可他们偏偏认定了是狐仙转世。
难道千百年前的奢夫人,也同我一样只是个镶了假眼的医师么?可是那蛇妖也说过奢夫人飞升一类的话,她定然不是常人,不过今日我运气好,借着她的名头脱身罢了。
“神仙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都因人而异罢了。”小六坐在我身边,“说不定百年之后,你也被封个什么新的神仙,还有自己的轶谈被记在书上。”
“我?我也只能为他的丰功伟绩多添一笔罢了。”我站起身,拂去衣上的灰。帷帽落在人群中,如今面前空荡荡的,总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遮在面前之物消去,我突然更清楚地看见这世间。
“摊子给砸了,东西也丢了。一会儿去客栈将行李拿上,咱们回去罢。”小六说。
“不。”我看向远处,是晟都的方向。此处离晟都不远,伽萨才能得知我们的踪迹后迅速赶来。既然离晟都不远,那么去蛇窟就更方便了。
我道:“我要去蛇窟。”
-
通向蛇窟的路依旧怪石嶙峋,险若登天。那座威严而诡奇的岩山肃穆伫立在天地之间,簌簌剥落的岩壁碎屑仿佛昭示着天意。
我进过两次蛇窟。第一次,它认我为王后;第二次,它预示我的将来如一片血色。
它可以欺骗,可以耍诈,可以愚弄诸人,唯独有一点——大蛇必然存在。
我沿着岩洞崎岖的壁艰难前行,目光不断在石缝间搜寻着,既希望於寻得几条蜷缩匿藏於其中的幼蛇,或者再不济,几片褪下的甲也好。
可是石缝里空空如也,唯有积年的灰尘,古旧到似乎已被尘封了多时。偶尔滚下一物,不过是只扁蛛一类的虫。
小六和徐财闷声跟在我后头,不出一言。他们仿佛早已预料到结果,只耐心地等我碰壁而归。我亦抿着嘴,铁了心要找到大蛇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沿着晦暗的穴路走了许久,眼前终於豁然明亮。我心下一动,当即意识到前方便是偌大的洞穴!
快步奔向前去,脚下坑洼不平的石几乎要牵绊住我的步子。我跌跌撞撞闯入洞穴,横生的水玉丛映入眼帘。玲琅满目丶光彩四射,纵然我已看过此番盛景,却仍像误入洞天福地般被眼前绚烂之景震慑住了。
“就是这里……”我喃喃地,“我在这里见过大蛇。”
小心跳下洞窟,袖上的一片布料被水玉锋利的边缘挂住,落在上头成了飘逸的旗。
足下几尺深处,依旧埋藏着重重叠叠的人骨。那些骨上或带有腐朽的血色,或呈现出暗淡衰败的灰白,俱被水玉封在了底下。我忙指着那些枉死的冤骨,向身后二人道:“快看,这些就是被蛇吃下的人!”
“这里丶这里真的有蛇神。”我扶着旁逸斜出的水玉在洞中来回寻找,似乎一切还如旧,就连中央那座冰冷的榻都还保持着原本的模样。
偏偏没有大蛇的身影。
我迟疑地将手按上一块破碎的水玉,回眸看向身后将信将疑的两人,掌心用力一握便割出血。
“你做什么?!”小六拉住我的袖子。
掌肉刺痛传来,我道:“蛇喜欢血腥气,我先前用血问过宿命,它应了我。它会应我!”
小六与徐财对视一眼,他道:“你糊涂了,这里水玉丛生,又有日光从顶上落下来。层层照射丶彼此辉映,易使人头晕目眩丶产生幻觉!”
“不是的,此处当真有大蛇盘踞,我见过。”我挣开他的手,将流血的手掌伸出去,又前行几步企图寻找大蛇的踪迹。
腥甜的味道逐渐扩散在空中,就连石头上都好似蒙上一层血霜。
可饶是如此,洞窟内除了摇曳的人影,再无其他声响。
也许……我脑中浮现出大蛇濒死而后轰然倒塌的情貌,心道也许它当真如自己所说的,飞升或者衰亡了?
“世上没有蛇神,真的没有。”小六说。
“不,它只是飞升了。”我疲惫地爬上中央的榻,闭上眼,那些昂首立在榻下围观的乌金蛇依旧历历在目。
它生有神力,可拖人入梦,可传音入耳。它亲口承认我是万明的王后,为何又会让我历经这些本不该有的猜忌和怨恨?
我扶着榻,慢慢将身子蜷缩其上。眼前的水玉一闪,映出一抹乌黑的袍。我连忙回头,并不见旁人,再伏下时却又总觉得有人抱着我。
我熟悉此种温暖之感,伽萨从前就是这样抱着我的。那时我体弱畏寒,他的体温又总是高於常人,我便喜欢钻进他怀里窝着,听他的心脏为我“砰砰”跳动。
那时情意正浓,岁月静好。不像如今彼此仇恨,剑拔弩张。
“飞升?”徐财不可思议地重覆一声,转头对小六低声道,“他这是被迷惑了还是被夺舍了?”
我还想争辩,小六却重重地掐了我一把。身上刚刚弥漫上来的温暖突然退去了,眼前的水玉透亮,再没有裹着黑袍的人影。
他的手指温热,而我方才发觉自己已经浑身冰凉。
我在他们的搀扶下爬起身,两条胳膊几乎要被冻僵了。
“世上没有蛇神,”小六冲我的手哈了口暖气,“只有被珍宝迷惑而来的贼,被水玉光线迷了眼,死在这里。他们便同你一样,沈浸在幻象之中不可自拔,被冻得手脚冰凉却不自知,直到彻底冻死在这里,化为一堆堆所谓的‘被蛇吞吃’过后的白骨。”
“你看底下这些人的尸骨,若是被大蛇所吃,必不能保存得如此完整。”他声音平淡,耐心地一一指给我看,“万明人信蛇神,可乌金蛇到底也只是一方信仰,与其说是神,不如说用来使人臣服丶震慑百姓的借口。那些被送来的王后也未必是被大蛇吞噬,只是被囚於此——”他适时地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可大蛇……”
“你想说大蛇允诺你为王后之事么不如说是被自己心中所盼的幻觉迷惑了心智。”小六拉起我,缓缓地朝外走,“况且你终究没能成为王后,难道是神之失职再者,你问出一片血色,是大凶之相,如今却好端端地在这里,岂非神之疏忽”
“我……”
“非也,”小六打断我,“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这岩窟中的幻觉也大抵是这个道理。梦分好坏,幻觉也一样,只不过都是你心中所期盼之事的寄托。如今你经历的一切,做到的一切,不是因为所谓的神在九重天外赐福,而是因为你自己。”
“再说了,”徐财突然凑上来,“天上的神仙才几个,地上却有这么多人,谁有空单管你一个人?”
“我之所以成为今日的自己……”我低低地念叨着,脑中却飞快地思考着。好似在迷雾中四处探寻,终於觅得一丝亮光。
我总是轻易地认为自己命薄无依,故而时时自叹自轻,以为自己如何挣扎都挣不过一个“命”字。我将它当作了自己的束缚,不论如何都走不出去的笼,因而惊惧丶忧愤丶自扰,却不知一切皆发於本心。
猛地,我擡起头与小六对视。
“我之所以成今日之我,不是因命,而是因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让我来解释一下:大蛇和奢夫人都是存在的,是我另一个神仙文脑洞里的配角啦(现在这本的脑洞是后出的,不过先写了这本,有一丢丢联动)按照时间线大蛇已经飞升了,所以阿眠什么都没找到。
但他现在也不需要大蛇了,他会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