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逢旧
不过几日,伽殷托人送来一折字条,详细记录了宴月曾经现身的地方。
不远,恰好在野原上,荒废许久的秋狩之地。
日暮之始,我换上一身轻便保暖的简装,从小路绕去了宫门。女君府上行令在手,守门的侍卫相视一眼,微微俯下了身。
渊国的地官治水有方,晟都河水上涨,野原上一改枯草满目之景,生出一丝生气来。纵然冬至,枯黄的色泽里还倔强地沾着一点绿,草根紧紧攥着身下的一捧泥沙。
“跟得这样紧,是怕我跑了么?”我问。
白虹眨眨眼,手里的缰绳又将手掌绕了一圈。他牵着一匹白马,默默跟在我后头,始终保持着一步之距。
我道:“若是想走,我便不带你出来了。”
“野原是狩猎之所,常有凶兽出没。”白虹道,“时值冬日,虽有人看护,野兽难免饥饿少食。奴若是不能好好地把贵人带回去,王得把奴生吞活剥了。”
“何至於。”我搓搓手,趟过杂草靠近了冷峭的树林。自从兽奴出事后,宴月就再也不曾回到宫中。据伽殷与白虹所说,伽萨心中虽然有所猜疑,却无端地放过了这件事。
一隔数月,只有在我的死讯传出时,宫中人才再一次察觉到了他的踪迹。
他独自在野原上做什么呢?
白马在身后喷鼻,热气拂在我身后。蓦地,我止住脚步,侧耳细听,寂静之中传来了温热潮湿的呼吸声。刹那间,白马向后退了几步,响亮地嘶鸣起来。
前方的树林里窜出一只金瞳利爪的黑豹,前半身低低地压近地面,分明是伺猎的动作!
我一惊,却脱口而出一声:“煤球?”
与之同时传来的,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宴月追着黑豹从树林里出来,略显破烂的粗布衣裳挂着残枝落下的树蜕。他拎起黑豹的后颈,对着它的圆耳嘀咕几句教训的话,正打算转身回去,又诧异地擡头。
他的目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向回收时突然挂在了我身上。那双碧绿的眼立时缩紧了,拎起黑豹的手不自觉松开。煤球的后爪在他腿侧猛蹬一道,落下地来,他楞住的身子才好似回暖了似的,慢慢向前了几步。
我看着他始终垂在身侧绵软无力的右手,轻声道:“你……近来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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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巨石堆成的小屋内点起一盏灯,摇曳灯影里,宴月缓缓地卷起了袖子。
那只手臂上肌肉略有些萎缩,显然已长久未用过了。我用针扎入几个穴道,直到七分深,宴月面上依旧平静。他道:“是我当时大意,让铩捉到了破绽。不过主子不必担心,哪怕只有一条手臂,我如今也过得很好。”
过得很好?我环顾四周,可谓是家徒四壁。唯有那只黑豹卧在桌旁舔舐着油光水滑的皮毛,可算是屋内唯一的活物。
“你是因为这个,才始终不肯来见我么?”我收起针,徒劳地检查他那条受伤的手臂。是从上臂处经脉就折断了,致使整条手臂都毫无知觉。废了一只手,他便再难制作暗器,也无法再吹那支笛子。
我一时的鬼迷心窍,却葬送了他的半生。
宴月腼腆地笑,“我怕主子看见了伤心,一直躲着不敢来。后来听闻主子出事,我想来,却迟了,便决心在这里替主子养好这匹豹子,顺带着……也替容安守墓。”
容安的墓就在野原上,我也是这几日才知道的。我不明白沈宝璎送他到野原上做什么,可看着周围环绕着的脚印,我心中便蹦出个不好的猜想。所幸有宴月打理,否则还不知被糟蹋成什么了。
我叹道:“多谢你费心。可为了我受这样重的伤,实在是不值。你这双手多金贵啊,兽奴的事捅出来便捅出来了,如今变成这样可怎么办呢。”
宴月的眸子闪了一下,道:“主子托给我的事,我必然要办得周全。当初也是我疏忽,恐怕还让主子受了莫大的委屈。幸而主子平安,否则就是抵上我这条命也赔不尽。”
我张了张嘴,终究没告诉他我这两年的遭遇,只是在心里叹了一遍又一遍“不值得”。
见我神色郁郁,他又从桌上捡起一片枯叶抵在唇边。悠扬单调的乐声响起,带着枯叶独有的哀意和清脆的破碎声,好似在叹他的命运。俄尔止住,宴月却笑得温暖,“主子瞧,我还能吹。”
可枯叶之音,难摹他当日武英殿外惊鸿一曲。
我眼中落寞难掩,思来想去,定不能让他在此处埋没了终生。
不多时,他又道:“不过既然说起兽奴,我总觉得他们当初的形迹有异。原本还被主子掌握得好好的,后来仿佛是一夕之间就生出反叛之心。主子让桑鸠来指点多回,他们却好似更加逆反了。”
“桑鸠?”我疑惑出声,心里已然一跳。我握紧拳头,“居然是他。”
宴月眼眸流转,即刻压低声音道:“主子可是察觉了什么?”
“略有些眉目。”我脑中飞快转起来,眼眸挪向一侧的窗。眼见天色渐暗,白虹的身影模糊地映在窗前,我自知不能久留,与他道,“你在这里虽自由,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我替你在宫中寻一个去处,让你安度馀生好不好?”
怕他不乐意,我又补充道:“如今我在宫中也算是无依无靠,你回来,我心中也能宽慰些。”
宴月垂眼看了看煤球,点头应道:“若主子有用,我便随主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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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拜过容安,我便快马回了宫中。刚在东君殿的台阶上落了脚,便见伽萨装模作样地走下来,匆匆的步伐却透露了他心中的焦灼。
见了我,他试探着:“听闻你今日出宫了,是不是宫里太闷了?”
“办事罢了。”我揣着满心的思绪,又灌了一身冷风,快步往殿内走着。
“你今日……”
“我见了宴月,问了些兽奴的事。”我转过身,他连忙刹住脚步。身子微微向前一倾,险些把我笼在身下。他道:“我知道兽奴之事本怨不得你。”
我道:“这并非怨不怨的事,我只想知道自己究竟被谁当了刀子,又替谁顶了锅。”
伽萨点头,却欲言又止,我掀着眼睫打量他,直白道:“我想把宴月带回宫中。他本是宫中的暗卫,因我才沦落野原之上,又伤了手。他忠心,我也不能弃他於不顾。”
他面上有些挂不住,抿着唇闷闷地不说话,反倒把一个精致的手炉递给我,“刚叫人换了炭,我记得你以前手总是冰凉的,暖一暖。”
“多谢。”我犹豫了一瞬,安慰似的接过来,“你若是不喜欢,我自己再想别的路子。”
“我没有不悦,你想带他回来也好,多个人作伴也热闹。”伽萨的语调都沈闷起来,偏偏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
我从中品出些别的味道,揣着手炉道:“大难不死,我如今也不敢想什么福,只想查清楚祸根究竟在何处。对你,对他,都是一样的。”
他听了前半句,面上刚有些松懈之色,又立刻因后半句丧气起来。我暗自揣度了一下,只好又道:“我先回去了,夜深,早些休息。”
“知道了。”伽萨珍重地看着我,唇角笨拙地勾起一个笑。
我转过身,疲惫地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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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我估摸着伽萨起身去上朝,悄悄地出了殿就往明珠楼去。
明珠楼里里外外的门前都立着侍卫,神情肃穆如一尊尊金像。我深吸一口气上前,刚要拾起久违的架子来,那侍卫已恭敬地让开了身子,请我进去。
我狐疑地止住脚步,他道:“王有令,不论贵人往何处,任何人不得阻拦。”
“谁要他下这种令。”我小声嘀咕一句,侍卫则率先推开了门请我入内。我摆了一半的款儿好似爬到半坡的太阳,往上不是,往下也不是,只能憋着一股气迈开腿。
厢房里昏暗,只有门开合时的几缕光投进来,照出屋内飞扬的尘土。
桑鸠比从前更佳消瘦,两颊凹陷,下巴尖尖。他如行尸走肉般僵硬地站起身,目光已有些浑浊了,独独在触碰到我时,他的眼眸突然地亮起,随后露出了释然的笑意。
他向我走来,身上陈旧的渊服透露出些许腐意,跛了的腿在地上拖行,使得他的身子时高时低,如同在跳跃。
我静静盯着他,回想起从前在渊宫中,他陪我在花架下看话本的时光。他比我还年幼些,脸蛋红彤彤地立在我身后,我拿着话本,花香不知何时钻入袖间,扑了满鼻,被阳光烘得暖洋洋的。
那时他灵巧又乖顺,骨子里还带着一股作为太后眼线的逆反与造作,是个活生生的人。今日眼前之人,却已经衰颓入了心肺。
桑鸠在离我三步之远的地方撩开衣袍跪下,他努力挺直了腰杆,随后以渊国的礼数向我伏地叩首,大声呼道:“奴桑鸠叩见公子。”
不知怎的,我从他略显虚弱的嗓音里,听出了几分眷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