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玉碎
“贺加兰因的心思,若放在十年前还算有些用。”我道,“万明遍地都是美人,她送你来,恐怕不光是看中了你的容貌。”
我双手交合拢在宽大的袖里,指腹按在金环上,唤起埋在心底的仇。
“我竟没想过,你心里藏的是一把刀。”
沈宝璎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柔柔地落了片刻,待她挺直了脊梁,那一束纤弱的骨就更生出些坚韧。她的眸里已全然替作了淡漠,“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也只是替自己争一口气,报一次仇。”
“贺加兰因对你做的事,却报覆在我身上。”我道,“沈宝璎,你我与那兽台中的兽有何区别?不想着突出重围,却咬着我的喉管不放,让真正的罪首坐收渔利。这便是你想要的?”
“错了,表哥。你我并非兽与兽,而是兽与奴,一个死,另一个便能活。”沈宝璎笑道,“我想活,就不得不想方设法地要了你的命。”
可惜她要的不仅是我的命。
她面上亦哭亦笑,覆杂的神情在我面前扭曲丶幻化,成了桑鸠书信上的遗言。
她是躲在阴翳中的毒手,趁着我与邹吕争得头破血流之时,一次一次地在暗地里捅下刀子。不过短短月馀,令我被猜测丶诋毁丶防备,直到被彻底推入深渊。
“自小就听人说宫墙之内明争暗斗从不消止,可人心从善变作恶,从人变作恶鬼,我还是头一次见。”我道,“不知世昌侯与孟家姨母知道自己万分宠爱的掌上明珠成为了如今的模样,该作何感想?”
沈宝璎的神色在触及自己爹娘的一瞬有了片刻的动摇,而后扶了扶自己的发髻。
她道:“若是爹娘知道我不光能保全自己,还能保全家人,必定也会欣慰。”
“手里沾满了人血,与外族勾结走漏消息害得边疆战士死伤无数,与外官合谋动摇万明根基。”我逼近几步,“这一封书信送到他们手里,他们大概也会为你欣慰罢?”
“表哥,你——”她的眼瞳缩了缩,飞快地扭头走到一旁。
“你害怕了?”我缓缓踱着步,从那侍女的面前走过去,“令桑鸠和容安自相残杀的时候,命人将见血封喉投入小淘儿碗中的时候,联合渊奴与御医一同给我下药的时候,你都不曾害怕。如今却害怕了?”
“表哥,你又比我好在哪里?”沈宝璎道,“你满心扑在王身上,却不知道自己只是个能被他一脚踢开的东西。我是借着你的邪念将那孩子毒死,可王若是真心信你爱你,又怎会囫囵地相信你就是背后主谋?同样,就算是我窃取了万明舆图,可拿出假图哄骗丶试探你的是王,不信你的也是他。”
“你该谢我,”她“咯咯”地笑,“谢我让你看清,你心心念念爱着的男人根本不值得托付。你是个恶人,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折磨你;而我,我的爹娘,他们永远都站在我的身后。”
“啊唷,我忘了,表哥早已经父母双亡,恐怕也没尝过被家里宠爱的滋味。”
白虹喝了一声:“你找死!”而她不以为意,眸子挑衅地盯着我。
我亦盯着她片刻,忽而觉得心中平静如水。
是啊,我从小就失了爹娘。可爹在时没给我好日子过,他在不在又有何区别?唯我阿娘可惜,但这世上人不肯好好待她,让她受尽了苦楚。如今,她应当投生在别家当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姐了罢。
如此想来,感慨却也不必伤心。
“你在戳我的痛处么?”我问。
沈宝璎一楞,似是没料到我会如此反应。
“我是没有爹娘疼爱,可我这人记性好,这些年受的小恩都记在心里。”我道,“这一路漫长,却也交上了二三好友,亦有人真心待我。”
眼前的白虹宴月也好,去了的容安桑鸠也罢。若将目光放远些,自然有山上的狐医,山下的百姓。未必没有人站在我身边,也未必无人愿为我后盾。
我心中缺失的憾事,早已在这些年历经的种种中被积少成多地补满,甚至更加丰盈,连魂魄也被编织得厚重。
“表哥,你不会放下了罢?”她不只是惊讶还是好奇,又像是恨我不争气似的,“你受的那些非议丶折磨丶羞辱,你要这样轻轻地拂过?表哥,你比我想的还要窝囊。”
我摇头道:“我并未放下,也不想放下。”
曾经遭受的猜忌丶背叛,流过的血丶落下的泪,同消失在我生命中的种种都深刻在我的骨上。它们是我身上永恒不灭的疤,我永远也不会遗忘的痛楚。
只是如今,我欣然地接纳了它们,篆刻在我来时的路上。凡我今日所获种种,皆为往昔刻骨铭心所化。届时回头望,也算是走过一段波澜壮阔的路途。
“若无过往,何来今日之我。”我走近了,她便惶恐地后退几步,“我从未忘却过去之事,自然也不会放过害我之人。”
“宝璎,被囚在宫中的滋味不好受罢?”我弯起眸,眼底却半分笑意也无,“也许你说得对,我是命好,不用被太后胁迫着做令自己痛苦之事。而你,摒弃了自己的良善和本心,得到自己所求了么?“
沈宝璎的双眸微敛,晶莹剔透的眼瞳顷刻暗了一半。被白虹钳制着的侍女虽伏在地上,却好似突然被言语刺了一下,她小心地打量了主子的神色,忙道:“姑娘,太后娘娘是疼你的啊。”
“我看你这条舌头是不想要了!”白虹喝止她。我厌烦地瞥她一眼,白虹当即钳着她的下巴将头擡起来,那张染着了岁月痕迹的脸依旧留存着几分美人相,我道:“你是贺加兰因身边那个亲侍?”
她颇有些敌意地盯着我,又胆怯地向后躲了两下。
“你认得玉桃姑姑?”沈宝璎似无意地点出了她的名。
“玉桃,”我在口中嚼了嚼这两个字,饶有兴致地问,“你那位姐姐如何了?否则怎么轮得到你来万明?”
玉桃的脸陡然吓得惨白,扭动着身子从白虹手中挣脱,秀巧的鼻尖上挂住一滴汗珠。
与她朝夕相伴的姐姐,一同服侍贺加兰因的絮娘,早已被沈澜下令乱棍打死。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侍女没了,这才轮得到她来。这差事恐怕还是她自己求来的,否则像她这样数十年也混不到掌事的宫女,却不会有更好的出路。
“从前跟在贺加兰因身边,玉桃姑姑没少照拂我,故而认得。”我从她脸上收回目光,“姑姑宅心仁厚,原以为此生不能再见到,没想到姑姑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躲着。怎么不来与我相见,是怕我招待不周么?”
玉桃喉中发出一声难以克制的呜咽,而后攒足了勇气似的冲我道:“我不怕你……我有太后娘娘庇护,我不怕你!”随后她飞快地泄了气,蜷缩成瑟瑟发抖的一团。
“也是,毕竟她承诺过要接你回京。”我道,“可惜不知这诺言何时兑现?届时,我一定好好为姑姑饯行。”
闻言,沈宝璎身子猛然一颤,她唤道:“表哥……”
“你呢?”我道目光在天际周游一圈,终於在她面前站定。我道,“你是为了她这句话,才绞尽脑汁地想要了我的命罢?可两年前纵然我身死,贺加兰因也没松口让你回去。你的爹娘在京中盼了多年,也在贺加兰因手底下小心乞求了多次,却从未得到过一声许可。”
沈宝璎染上口脂的唇轻颤,眼里蓄起了一层薄薄的水膜。
“姑娘,太后娘娘何时骗过你呢?”玉桃伸手抓住她的裙摆,“你想想,自进宫来太后娘娘哪日不曾惦记着姑娘?只是时候未到,是那贼王咬得太紧,才让渊国的兵马不能进城来接姑娘啊!”
“惦记?惦记着她身上那点儿可图之利罢了。若是真的仁慈,哪里会把人送到这个地方来?不如叫她自己来,总比远在渊国鞭长莫及的好。”我嗤了一声,“贺加兰因是什么人,在我身上做了什么事,你远比我清楚。”
“你这孽种……少在这里教唆姑娘!”玉桃急得面红耳赤,又遭白虹一巴掌掀翻在地。她捂着脸尖叫,殿外的侍卫头领忙跑进来问我的意思。我盯着她红肿的脸颊,摆摆手让人继续在外头等着。
我径自在小桌旁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看了眼,内壁光亮的一道弧,干干净净。我道:“事已至此,你若还想替贺加兰因遮掩着,我也无可奈何。我只告诉你一声,你的那些事我多多少少都已知晓,今日肯见你也只是看在这稀薄的血缘上。你托人带话,也不只是为了让这贱奴与我说话的罢?”
回应我的是良久的沈寂。沈宝璎的面上逐渐恢覆了麻木神色,她怏怏的,像被霜打过的一株兰草。
“你说的是,表哥。”良久,沈宝璎擡手擦去滚落眼眶的一滴泪,“也许她从没有想过要我回去。京城里的女儿那么多,除了我还有姝仪小妹,还有各家百十数的女儿,哪里非用得着我。就是配亲……”
玉桃负隅顽抗地再唤她一声姑娘,劝道:“你的名声要紧啊!”
沈宝璎的话突然止住,她咬着唇瓣,死死地盯着玉桃。
“我知道凭你的才情丶出身,这里的人多是配不上你的。”我道,“细挑也挑不出几个人能与你门当户对。”
她久久无言,我擡眸,只见她盯着玉桃的眼中泄出几缕愤恨,而后者则紧张地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我惑道:“难不成你在京中有心上人?”
“有没有,都回不去了。”沈宝璎再次揩去眼泪,“表哥,我说过,我是个女人。太后送我来,自然不只是为了迷惑国主,离间你们。”她悲哀地看着玉桃,一字一句道:“她想要一个体内淌着万明血脉的孩子,若万事顺利,她会扶他登上万明的王座。”
“姑娘,你糊涂啊!”玉桃悲愤地冲她喊,言语里透露出恨她不成器的意思,我给白虹递了个眼色,他一掌劈在她后颈,令她伸长脖子呕出一口血,趴在地上奄奄地喘息。
我心中窜起一股无名火,骂道:“做她的梦!”
贺加兰因永远只想着把人塞到别人身边去,不论是我母亲丶是我,还是如今的沈宝璎。在她眼里,容貌和身体是最贵重之物,也是最能轻易舍弃之物。
她也只会这些下三滥的本事。
猛地,我看向她。沈宝璎被我陡然凌厉的目光吓得一搐,我问:“伽萨根本对你无意,你跟了谁?”
“表哥猜得到。”她说。
寒风刮过,将她衣袖的一缕清香磨出了刀光。我拧起眉,圆润的茶盏在手中缓慢旋转。
她被困在宫中,见过的万明人也就那么几个。宫中都是些阉奴,侍卫虽能在宫中来往却到底人微言轻,血脉不纯。若想要扶一位新王,必然要有权柄在手,若无王族血脉,便要有权臣为后盾。
茶盏猛然停在我指间。
我清退了殿内所有人,唯独剩下我与她,及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玉桃。
“太后知道拉拢国主无望,想从权臣身上下手。恰逢邹吕与他心生嫌隙,又是万明众臣,若一朝风云剧变……”沈宝璎就这样立在玉桃面前,垂眸冷漠地盯着她,“太后说我长久在宫中,只要咬定这是国主的孩子,邹吕便能名正言顺地扶他为王,自己躲在幕后把持朝政,而太后亦能从中分一杯羹,是两全其美的好事。若是能将万明收入囊中,我还怕没有回去的机会么?”
“你就这样听她的话?这是毁人终身的事,你宁愿听她的话也不愿向我透露一丝么?”我一时瞠目结舌。
我单知道她与邹吕勾结多半是太后授意,却未曾想过是这样的“勾结”。
“我只是想回家,表哥。我想见爹娘,想见兄姊,也怕他们被太后刁难。”沈宝璎道,“我只是想要保住家里人,若是能以一个孩子保住全家人的安危,我做的这些事也就不算什么。表哥,或许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也只能对不起你。”
“那孩子呢?”我又问。
沈宝璎细长的眉扬了扬,“当初表哥垂危,万明王一怒之下诛了邹吕九族,牵连了不少朝臣入狱流放。他既然无用,这孩子亦没有了生下来的道理。”
她轻轻地,“本就不该托生在我腹中的孩子,自然是随他爹去了。”
事已至此,我总算知道她先前的魔怔神情从何而来。
“姑娘啊,太后娘娘说了,只要接了姑娘回京,什么样的好儿郎没有呢?”玉桃用手捶着地,“你这样背叛太后娘娘,怎对得起她的一番心血?!”
这番话无疑是在沈宝璎的伤口上撒盐,她敛起短暂露出的柔弱,几步冲到玉桃面前,“姑姑说这话,还打量着骗我呢?姑姑是太后的眼线,她愿不愿意接我回京,姑姑会不知道么?当初是姑姑送我去与邹吕会面,也是姑姑传了太后的意思一次次用爹娘的性命逼我,如今口口声声依旧念叨着太后娘娘,可太后在何处?接我回京的车马又在何处?”
玉桃被她一席话怼得辩解都卡在喉中,气势消了七分,只能又搬出了贺加兰因作靠山。她道:“姑娘,你的爹娘可还握在太后娘娘的手里。”
沈宝璎闻言,悲愤交加。她咬牙道:“爹娘是因为我才屡屡受太后挟制,而我又因他们不得不对太后言听计从,好一出一箭双雕的计谋!可是姑姑,你当我过了今日还能活么?”
“你……你……”玉桃骤然醒悟过来,指着她长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表哥说的对,我囚在这里一年有馀,日日被人监视,确实不好受。”沈宝璎转过身,“原以为戳中了表哥的伤口,你就会了结我的性命,没想到表哥还是个豁达的人。”
她乌黑的眸子转向我,“不过表哥也知道我做了多少错事,大概也不会放过我罢?”
我默不作声,注视着她重新走回了玉桃面前。她俯身,皓腕一折就擡起了玉桃的下巴,以一种未曾有过的凌厉模样与她道:“太后娘娘设的这一场好局叫我和爹娘都投鼠忌器,那不如就由我破局。我沈家的女儿决不是那等贪生怕死的人,她自以为能拿捏住侯府,我就与她贺加兰因斗一场,看看谁才是赢家。”
沈宝璎手上一使劲,玉桃便被推在了地上。她的目光飘得飞快,一会儿转到我脸上,一会儿盯着沈宝璎的裙摆。
后者立在我的面前,眼里渐渐地淡然。她望着我,忽而羞涩地抿唇一笑。
“表哥是不是觉得我说这话,还是像小丫头过家家?”她问。
但我知道这是她所能说出的最坚定的话,也是她所能在做出的最勇敢的事。
“我只觉得,不愧是世昌侯家的女子。”我道。
沈宝璎的眼眶湿润,她摇了摇头,“表哥如今苦尽甘来,能否替我给爹娘带几句话?”
我迎着她殷切的目光,道:“慢着。”说罢,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刀,递到她面前。
乌黑的刀鞘在冬日迷朦的日头底下依旧泛起一道光,我道:“这是我父王的刀,按孟家的辈分算下来,他与姨父是连襟。”
沈宝璎犹豫着,双手将那把刀接过去,柔软的手掌握紧了刀柄。
我道:“听你方才的言语,这两年间也没少受委屈,用这把刀替自己讨个公道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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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短刀出鞘的声音,我转过身走开几步,站在檐下半步处仰脸看向天穹。
盖子似的压在人的头顶上,那外头会是怎样的风景呢?真的有神仙在九天之外看着么?若是他们看见人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丶生死离别丶阴差阳错,会出手相救还是作壁上观?
对宝璎这样的人物,又会判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未几,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惊得几只鸟从枯树上扑棱着翅膀飞走。它们一头扎入云层之中,再没有回来。
“表哥。”沈宝璎微微喘着气唤我。我回首,只见她身上沾满了血,双手和脸蛋却擦得干净。她道,“若你还能回渊京见着我的爹娘,就告诉他们我在这里时一切安好。托表哥的福,平安喜乐。可惜宝璎不孝,不能赡养爹娘丶承欢膝下,还请父亲母亲原谅。”
我应下这几句话,问:“你还有未了的心愿么?”
“此生怕是没有机会了,”她柔柔地笑着,一如我初次见她时那样,“就愿来生托生在寻常人家,不再卷入这些悲伤的事里。椿萱具在,长乐未央,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颔首,击掌三下,白虹便托着一只小壶入内。
“这是……”沈宝璎只扫了一眼那酒壶,便知道了我的意思。她冷静地提起小壶,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澄澈的酒液。
“宝璎,当初你怎样送我,今日我就怎样送你。”我道,“时候还早,可要人为你梳妆?”
“不必,”她轻快地将那杯酒饮下,“这是我亲手为自己报仇的证据,我就这样去,让人知道我也不是好欺负的。表哥,谢你今日来送我,宝璎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