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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绣花

黄昏渐近,整座大营下的沙地都渗着淋淋血色。逝去者的尸首被擡出军营,那些死里逃生的军士也只是用眼看着,目送他们的离去。

沙场之上,性命的消亡远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快,快到我甚至来不及从心里分出一丝悲悯给他们。

没有哭喊,没有缅怀,他们是这样轻而易举地死去,正如一粒沙落入大漠般细微无声。

伽萨会这样悄然无声地死么?

我不知道。

我抱着膝坐在一张临时收拾出来的军床上,仓忙整日后,军帐内沈沈地弥散着一袭悲凉。

几名退下来休整的军医神色哀哀,狐医一行人的面色亦沈重,就连最爱说话的徐财都泄了气。他萎靡地坐在地上,背脊软软地垂着。小六从浅红的水盆里拧出一方帕子,交给他擦去脸上的血迹。

帐外的军士伤亡不轻,送过来时多是血肉模糊丶四肢残缺之状。我追问过,说是拓骨人新制了什么兵器,能从中射出火球来,一近人的身就如烟花般炸开,将人炸得血肉横飞。

我瞥了眼堆在角落里的包袱,想起了宴月捣鼓出来的黑管。

拓骨人的背后是渊国,渊人工匠最擅研制这些精密的物件,恐怕是贺加兰因下令让人送过来的。我的母国想要攻占接纳我的土地,杀死护过我的人。

至少此时此刻,我不愿再与渊人站在一边。

小兵送了些干粮进来,我擡眼瞥过去,胃里又翻江倒海起来,忙将脸偏过去。

“他还坐镇军中么?”我问。

“是。”小兵答。

我松了口气,抹了把脸道:“怕是快要坐不住了。”

可我又不敢去见他,怕扰乱了他的心神,怕他执意要赶我走,更怕自己说出让他随我逃走的昏话。

一路憋着口气追到这里,反而不敢见面了。

思量再三,我撩开门帘去了外头。小六在身后唤我,我摇了摇头,“我只是去外头透透气。”

大漠白日里酷热,夜间却寒凉。月明星稀,四姑娘轻柔的歌声随风飘荡在整座大营之上。

她抱着一把简陋的琴,坐在篝火旁轻轻地唱歌。那些伤兵与军医望着她,眼里不时掠过蹿跳的火光。

我在军帐外心烦意乱地徘徊了半刻,足下的沙踩得“咯吱咯吱”直响。终於叹了口气,悄悄钻进人群里。四姑娘擡起脸,将琴塞进我怀里。

“我头一次来这个地方,”我再她身边坐下,自顾自地说道,“也是头一次知道征战的险恶。大家是为了万明赴汤蹈火,浴血奋战,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万明是你们的故土,也是我视作故乡的地方。”我擡起头,将琴抱在怀里,“如今他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与诸位同生共死,绝不后退一步。”

我脱下手指上的金环,勾动手指,生疏的技法将琴弦勒出一道不甚悦耳的脆响。四姑娘的声音又轻轻飘向了月亮,柔和静好地抚过每一个人的伤口。

原本僵硬着身子的军士们重新松弛了身子,不知是谁先张了口,沙哑悲怆的歌声就环绕在了军帐之间。他们只是唱,歌声不尽相同,诉诸着对故土亲人的思念与绝望。合着我指下孤零零的弦勾出的单调伴乐,将夜拉扯得长而凄凉。

我忽然想起从前伽莱说的,要将我仍进军营整治的话。

当初只觉得自己被这一番话羞辱,如今看着眼前的军士,方知他那一席话侮辱的远远不只我,更有这些忠诚的战士们。

连军士都不懂得敬重的人,难怪败得一塌糊涂。

唱着唱着,便有人将一截枯枝塞到我手里。

传说从前出征时要先行祭祝祷,过问天意,而祭司持剑作阵前舞,以鼓舞军心。

“我……我不会这个。”我支吾着。四姑娘却轻轻道:“别怕,去罢。”

我握住那截枯枝站起身,随后便有人以掌击地,沈重的声音在黄沙间流淌,使大地为之震颤。我踏上这如鼓面般震动的地方,心中回忆着当初沈澜在武英殿中教我的一招一式,跟着他们的歌声摆弄起来。

如入阵,如杀敌。衣袖纷飞丶篝火跳动中,我仿佛真的步入战场,手中的枯枝化作敛着寒光的长剑,斩去扑向我的丶作祟的黑影。

我看得清楚,那想要夺我性命的人正是贺加兰因。

而我眸光一闪,馀光未曾看清楚的却是远处躲在军帐后,一道孤立修长的人影。

待一舞毕,定睛看去,那人影也随之消失在月色下,留下的只有绵长悲怆的歌声。

未几,几个军医又提起药箱。嘶哑的哀嚎与呻吟夹杂在歌声中,犹如闷在了水底。

我擡起地上男人的胳膊,将止血散洒在伤口处,忽见他破碎衣袖上仅剩了半片的小花。

男人黝黑的脸上擦着灰,面上虽疼得龇牙咧嘴,掌心很是小心地贴在了那处,“这是娘给我绣的。”

我点了点头,正要将他的伤口包起来,那片脆弱的小花却跟着他掌心的离开一并飘落在了地上。男人的目光一滞,默默地将布片抓在了手里,攥得紧皱。

片刻,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这可是说我回不去了?”

“怎会?”我擡起眼。

男人道:“我没读过书,就是听闻万事总有天意。若是蛇神要我折在此处,还请王后善待我老娘。”

“我不信蛇神,我只信人命都是握在自己手里,国运握在百姓手里。你是万明的将士,上天必不会负了你的一腔忠臣。”我口中安慰着,将他的伤口包扎好。彼时男人已疲惫得昏睡过去,我提起药箱欲离开,转念又放下了。

我从药箱的小格子里翻出多日前收在其中备用的针线,在他袖上重新寻了个还算平整的地方,绣上了一朵小花。

-

此后接连一月,总有几个小兵探头探脑地立在我休息的帐前,问能否给他们绣个小花。

细问之下方明白,不知是谁传出的话,说王后绣的小花携有奢夫人神力,能保人在战场上平安归去。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小六却拉了拉我的袖子,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沙场上本就刀光剑影,一不留神便会丢了性命,而如今最要紧的是重振军心士气以应对汹汹来袭的拓骨人。若是这一朵绣花能让他们安心,那便绣罢,是真是假又何妨?

於是我点点头,一一给他们绣上了,全当作是护身符。

再过一两日,又有两个面生的小兵捧着一件包裹整齐的衣物过来,说有人请我为他绣一朵小花。

我盯着他们手里那件衣裳许久,倒是小六伸手接了过来。私下打开,竟是件贴身的衣物。我的脸一黑,丢开道:“既是你接过来,那你绣罢。”

“别呀,这儿还有张纸呢。”小六抖开了衣服,从地上捡起张薄薄的纸。那纸上墨迹缭乱仓促,画的倒是很有神韵,一见那顶着狐狸脸的木桩子便知道是谁作的话,又是谁画的我。

小六端详片刻,认真道:“我瞧着这像你。”

“谁画的丑东西。”我不悦地夺过来,随意折了两下要扔到火烛上,手悬在烛火上却顿了顿。那纸上分明还有两个字,写的是“抱歉”。

那是用万明文字写的,龙飞凤舞,我看了心中仍是气不打一处来,将纸攥在了手里。

小六转了转眼睛,提起药箱说要去给人换药。我把那衣服往他怀里一塞,“你叫人送回去。”

他点了头,抓起衣服往外走。我独自在军帐中休息,又将掌心里的纸抚平了端详,脑海里闪过那夜躲在远处的黑影。

罢了,谁叫他次次都将我抛下,我不给他绣花也是应该的。

可若是他没有小花,真的成了别人刀下的亡魂可怎么办?

我越想越后怕,仿佛那一朵小花绣上了便真能保人性命似的。又气不过自己回回心软被拿捏,只好咬牙一跺脚,将画纸藏进衣间,追出帐外想叫小六将衣服拿回来。

谁知迎面撞上他,他将衣服抓在手里,神色却犹豫不决。

“怎么了?”我心生不妙之感,连忙抓住他的手,“是不是前线出了什么事?伤兵又多了多少?”

小六摇头,一闭眼道:“这衣服不用还回去了。”

“什么?”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刚去问了,”小六说,“前线有一支精锐消息全无,派去寻找的队伍也不曾回来。他刚刚亲自领着兵走了,说要去寻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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