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脱险
“其实他说得对,我就是疯了。”我骑在踏霜的背上,背着宴月赠予我的黑管。它竖起双耳听我说话,厚重的爪沈稳踏在沙地之上,“若是只有疯子会去找他,那我就做这个疯子。”
依稀记得我头一回爬上狼背的情貌,怯懦又狼狈地被吓得两腿发软,嚷嚷着要从狼背上跳下去。
可如今我再也不会怕了。
踏霜是极有灵性的狼,带着我在沙丘间隐蔽地驰骋,时而慢下脚步,将步子贴近地面嗅寻伽萨的气息,而后继续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行进。
此时此刻,娉姑娘应当扮作了我的模样在军营中糊弄人罢。
我贴在狼背上,看着远处的敌营越来越近。三日的寻找,最终将我带至此处。
踏霜带着我远远躲在一座沙丘后,我抱住它的头,从包裹里翻出一块肉干喂给它。肩上的穿云跳下来抢着啄了几口,又矜持地蹲在了沙丘上。
我将黑管抱在怀里,父王的短刀藏在袖中,悄悄望了一眼,正见几个已脱下了面具的男人谈笑着走过去,手里都握着与我手中相似的兵器。
我思索片刻,将穿云放出去,自己躲在了沙丘后头静静地等着天黑。搭在地上的手指无意碰到什么东西,凑在鼻尖下闻了闻,是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像极了当初我与伽萨在大漠中看见的,黑色的泉水。
“奢王后,我借你的名头许久。”苍穹渐暗,群星闪烁其间。我口中喃喃默念,“若你显灵,保佑我这一回。若你不肯……那是你无能。”
想罢,我猫着腰钻到了离敌营更近的一座沙丘后,娴熟地从袖中掏出一副波光粼粼的面纱戴上,张望片刻便见一个小兵醉醺醺地走出来。
我摘下手上的一枚金环抛出去,滚落在他脚边。他弯腰捡起,在掌中抛掷两下,两眼朝四处一扫,眼疾手快地将金环塞进了衣服里。
见状,我又摘下一枚丢过去。他跟着金环滚动的痕迹一步步朝我走近,终於发觉了异样。
男人径直朝我走来,我躲在沙丘后,握紧了手中的短刀。不料一人突然掐住了我的脖子,将我抵在沙丘上,恶狠狠道:“你是什么人?”
我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壮汉,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只好道:“我是过路人,与我家夫郎走散了,躲在此处正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将信将疑地打量我好几眼,幸而夜色已深,他盯着我的脸,忽而狎昵道:“原来是个美人儿。”
他一松手,我便滑落在地上。嗅着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又联想到方才那人醉醺醺的模样,定然是在开庆功宴。
难道伽萨真的在此处?
正想着,那人突然将我拦腰抱起扛在了肩上,“走,爷带你去找乐子!”
我惊呼一声,又连忙捂住嘴捏住嗓,生怕露了破绽。先前被我用金环引诱之人也跟上来,喝道:“你们在行什么苟且之事!”
“去,干你屁事!”我身下的大汉借着酒劲骂道,“老子捡了个美人儿,少来搅你爷的好事!”
“什么……美人儿?”那人敛起双眸凑过来,又被对方推了一踉跄。见我盯着他,面子上过不去,当即就要发作起来。
见状,我忙添了把火,凑在那人耳边嘤咛道:“大爷我怕,他为何那样盯着大爷?”
“他就是个草包!”扛着我的大汉嘲讽两声,“哈哈”大笑起来。对面那人更是气恼,我软软道:“是,那位看着便不如大爷你,幸而大爷救了我。”
那人气急,大吼一声便整个身子撞过来,将扛着我的士兵掀倒在地。我在沙地上滚了两圈,顾不得摔得头晕眼花,忙爬到一旁躲着,口中不忘道:“大爷救我,我可不想和那人走。”
眼见他们扭打作一团,我连忙挖了两捧沙将黑管埋起来。忽闻身旁一声惨叫,原是方才抢我那人已被一拳打裂了颅骨,脑浆从裂缝中淌出来。
我心下一惊,看着朝自己走来的男人,我只好道:“大爷——”
那人蹲下身,揪着我的衣领道:“你看清楚,老子是谁!”
我轻轻用双手包住他的拳头,小心地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而后服帖地将头伏到他的膝上,低声道:“是来救我的大爷。”
“哼!”那人不满地从鼻孔里喷出气来。我暗自努努嘴,讨好地仰起脸望着他,乖巧道:“大爷疼我,我一人在这荒郊野岭的,我好怕。”
那人的眉头这才一松,伸手在我面颊上捏了一把,笑道:“再喊一声来给爷听听?”
“大爷疼我。”我一边呢喃,一边往他怀里钻。手指摸到他腰腹柔软处,随即要从袖中拔出刀。谁知他急不可耐地将我推倒在地,我连忙又抱住他的脖子,“大爷,我怕,这里沙子硌人呢。”
“喔?那你说如何是好?”他不耐烦地问。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营地,撒娇道:“大爷带我去屋里点了灯,我就不怕了。”
那人擡眼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大营,思索片刻道:“不成,那里头臭男人多得是,你这小妖精哪里还顾得上老子?”
我忙道:“大爷悄悄带我进屋,门一关,管谁在外头都先紧着大爷吃头一口。大爷,求大爷疼我。”
一筐子甜言蜜语灌下去,那人醉得双眼迷离,抱我便快步往军营里钻。我飞快地扫过军帐,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被他抱进了一顶军帐里。
“大爷点灯。”我心中暗暗骂了一句,嗓子捏得甜甜蜜蜜。
他急不可待地压上来,“有什么好点的,点个屁!”
“真的不点了?”我的手贴着他的胸口下滑,到那柔软的腹部。他身子一颤,胡乱道:“不点了,不点了!”
“好嘞。”我嘴上应着,将短刀一把捅进了肉里。他惨叫一声,我便用力旋起了刀柄,滑腻腻的肉直向外流。血腥气呛得我干呕两下,拔出刀便往他的喉管上戳。
不过三两下的功夫,他便没了声息。
我摸索着点起灯,飞快扒下一旁的盔甲套在身上,将血迹擦净后便装模作样地出了军帐。
这么多顶帐篷,谁知道伽萨被关在何处?
我避着人在军营里蹑手蹑脚地走,不时掀开几座帐篷,又被里头真正抱着美人的拓骨士兵用酒壶砸出来。
找了一炷香的功夫,生是挨了十多次揍。
正当我累得双膝发软时,一个将领模样的男人突然走过来,扔给我一捆东西让送去主帅的军帐里。
我心虚地接过,转身磨磨蹭蹭地往那处走,心里如打鼓似的。硬着头皮掀开门帘一瞧,幸而里头只有一人,似乎正睡着。
我放轻了脚步进去,正准备放下东西便溜走,看清那人面庞时却僵住了脚步。
“伽萨!”我轻声喊他,又怕引来旁人,只能跪在地上用力地晃他的身子。
伽萨的银发上凝着血,双眸无力地垂着。他勉强醒来,我便将面罩推上去,抱着他道:“伽萨,是我,你看看我,是我!”
他的眼瞳突然缩紧了,干裂的唇动了动,仿佛要唤我的名字。我被这意外之喜击昏了头脑,含着泪水吻住他的唇,双手摸索着去解束住他手脚的绳索。
猛地,他用肩重重地推了我一下。我口中安慰道:“我帮你解开,我带你走,踏霜就在军营外,我们——”
头部骤然的痛击让我眼前一黑,口鼻中都淌出血。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落下的短刀,忽而喉头一腥,一口血涌出了喉管。
钝痛后知后觉地爬到了心上,我浑身颤抖起来,抱着头伏在了地上。一股向后的力拽掉了头鍪,那人抓紧我的发,阴冷笑道:“让孤看看,这是谁。”
血积在口中,我的喉咙发出了“咕叽咕叽”的声音,却清楚地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姒玉。
成长数年,他早已不是那个跟在伽萨身后喊“大哥”的小少年。他脱去了面具,继承了王位,成为拓骨人名副其实的王。
我突然便明白了为何会有这样一场战争,不光是因为贺加兰因的推波助澜,还有这个新王由於急待立威而必须挑战曾经站在他身前丶接受了他无数次仰慕的王者。
“伽萨哥你看,我就说罢。”姒玉道,“你要你在,他就会跟过来。”
他手上用力,我便吃痛地呻吟了一声。双手用力掰开他的手,却反倒被亲昵地握住捏了捏。我恶寒顿生,只能用力眨着双眼以尽快恢覆视野。
“他与你并无愁怨。”伽萨喘着粗气,一瞬间便让我知道他受了重伤,“放过他。”
“伽萨哥,我与他没有,但与你却有。他死了,你会伤心欲绝罢?”姒玉阴森森地,用力在我小腿上一踩。
我咬着唇闷哼一声,剧痛之下,眼前却清明了。我望向伽萨,又看向被踢到角落里的那把短刀。我咬牙道:“怎么,你也喜欢话本里那套伤心欲绝的把戏?”
闻言,姒玉突然抓住我的脑袋砸向一旁的桌子。我惨叫一声,血淌满了半边脸。
“伽萨哥,你心疼么?”他嬉笑着去寻伽萨的身影,我奋力从地上爬起身,借着盔甲的重量将他压倒在地上。
姒玉动了怒,抄起一旁的鞭子便勒住了我的脖子,力气大到几乎要将它生生勒断。
我卧在地上,模糊的眼泪淌了满地。而后听一声怒吼,颈上的力道骤然松开。我艰难爬起身,回首看去,姒玉正被伽萨压在身下,一拳一拳抡圆了砸在他身上,发出沈重的闷响。
帐外隐约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伽萨与我同时动作一顿,他飞快地抱起我,冲出了军帐。
姒玉提刀追在后头,随后是泱泱大军。他抱着我,脚步愈发沈重,我拉住他道:“你……你放下我。”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更加用力地将我抱在怀里,“你这么小一个人,我还抱得住。踏霜在何处?”
我撑着模糊的意识,擡手指向远处。那里,白色的庞然巨物正飞奔而来。
“抓住他们!”姒玉扭曲的声音传来,随后紧接着的是一声鹰啸。我视线模糊地望向天空,穿云长啸着自空中飞速坠下,利爪挠在了姒玉的脸上。
正是他们一楞神的工夫,伽萨已经跨上狼背。他将踏霜口中叼着的黑管塞进我怀里,驭狼在暗夜中飞驰。
正当我以为终於顺利脱险时,前方却好似凭空出现似的,被一队拓骨士兵拦住了去路。
后方士兵不断逼近,伽萨抓紧了踏霜背后的白毛,狼便仰天长啸,脚下的步子越发急促。眼见要直直撞上他们的长枪时,踏霜一跃而起,竟从他们的头顶跃过!
我被颠簸得吐尽了口中残血,险些抱不住黑管。后方轰鸣的声响终於响起,踏霜哀嚎一声,鲜血从后腿伤口处淌下来。
它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伽萨抱着我滚出几步,将我牢牢护在怀里。
“我不怕。”我说,“我不怕。他们都说我疯了,我就知道能找到你,我找到你了。”
伽萨抱紧了我,“你很厉害,眠眠。”他的吻落在我的发边,手扶正了我手里的黑管,“用过这个么?”
“看见宴月用过。”我低低地呢喃着。
“试一试,这东西可新奇了。”他轻声道,“你想打谁?”
我无力地挪动着胳膊,笑道:“打最坏的那个。”
随着一声巨响,我们二人被那黑管震得向后翻滚了几步,早不知将火药打去了哪里。
拓骨军队的步子一顿,驻足原地观望片刻,又继续涌过来。我看着那根烂掉的黑管,无奈地闭了闭眼。
望向伽萨时,不自觉笑出了声。
他不再盯着那些人,宠溺地捋了捋我的肩,吻住了我的唇。
鼻尖相碰时,我闻到一股燃烧的味道。
大地突如其来的震颤似的拓骨人再次停下了脚步,也让伽萨的吻顿了顿。黄沙之下仿佛有巨兽在游走,将地面拱得炽热,仿佛要起火。
愈加浓郁的烟火味飘散在空中,远处摔倒的白狼挣扎着爬起身,叼起我们二人甩上背,用尽全力向远处逃去。
而我们身后突然火花四溅,俄而一场巨火蹿上天际,几乎将苍穹烧穿。流沙倾泻,踏霜拼命地逃窜,却还是跑不过大火。
滚烫的地面将它的爪烫伤,它呜咽着,终於被一股力量推翻在地。伽萨抱着我在地上滚动,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二人都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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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终於醒来时,已经躺在了一处岩洞里。伽萨虚弱地躺在我身边,面色灰白,双眼紧闭,而踏霜早已不知所踪。岩洞的出口被坍塌巨石堵住,只留下小小一个洞口透出光。
我顾不上寻找白狼的踪迹,先撑着疼痛的脑袋,凑到伽萨身边检查他的脉搏。尚且有气,可他的伤口……
我的目光被他腰上的那道旧伤吸引,眼下那处正鲜血淋漓,显然是再次崩裂了。
我伸出手去触,伽萨便疼得轻哼一声。我心道不好,果然发现伤口已经彻底裂开,不像是用力过猛,而像是有人蓄意对着那个地方捅了一刀又一刀。
“眠眠……”伽萨睁开眼,目光涣散地搜寻我的身影。他沈重地喘息,舌舔过干裂的嘴唇。我凑上去吻过他的唇,用舌尖一点点润湿那干裂沟壑。
血气在舌尖蔓延,我道:“别动,我替你包扎。”
我将手指用石头割开自己的衣摆,布料一碰到那处便被染透。我皱起眉,心道恐怕要缝合才能止血。
我在身上摸索着,却找不到一根可用作针的物件。伽萨拉了拉我的尾指,将自己脖子上戴着的那枚坠子摘下。
勾勒翡翠的金丝,正与针差不一二。我从上折下一根,又扯下自己的发为线,小心翼翼地穿过那处的皮肉。
伽萨痛得腹部一缩,我道:“你忍一忍,缝好便不会流血了。否则……否则撑不到援兵来,就会……”
话到一半,我突然闭上了嘴。我亲眼看着自己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仿佛根本不受我的控制。它们握着针,在空中抖如筛糠,根本无法穿透伤处的皮肉。
停下来,停下来。
我屏住气,心中默念着,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处,手却依旧颤抖个不停。
“眠眠,不着急。”伽萨握住我的手,声音弱得仿佛飘在空中,“不着急。”
“我能行的,”我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容,“就是有点紧张。伽萨,我怕你疼。”
我继续敛声凝神,握住金针在那处比划着。可数番尝试失败后,我望着鲜血横流的伤口,终於崩溃地低吼一声,将手砸在岩壁上。
伽萨支起身,心疼地将我的手护在掌心,安慰道:“不打紧的,眠眠,没事儿,不缝了,仔细手疼。”
“不缝,你就会一直流血。”我望着渗出血的手背,痛苦道,“你会死,伽萨,你会死。可是我的手一直抖,我缝不住,怎么办?我不想你死,我想救你回万明,可是我这双烂手一直抖个没完。”
“不哭,眠眠。”伽萨将我抱在怀里轻声安慰道,“你救了我啊,如果没有你,我已经死在姒玉手里了,眠眠,你做得很好。”
我摇头道:“不是的,我要把你带回万明。”
闻言,伽萨的眸子暗了暗。他轻声笑道:“回不回万明,我都不在乎。本就是报了必死的决心,如今还能见你一面,我已经心满意足。只是连累你在这里……眠眠,小傻子,你该走的,何必来救我啊。”
“我偏要救你,偏要救。”我红着眼眶,不甘心地瞪着他。伽萨微微喘着气,唇角却勾着,将我的手托在掌心。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闪亮的金环,郑重地推到了我的手指上。
“这不是我的指环么?”我惊道,“你从哪里找到的?”
“趁乱捡了一个,我就知道是你的东西。”他呵气吹了吹我的手,“可不是烂手,你这双手好看得很,当好好养护着。”
“可惜我没能将你好好养着。”他叹一声,擡手抚过我的脸,将我拉进了。
“我不在乎,我如今这样也很好。”我道,“我宁愿满身尘土丶日日狼狈,也好过在宫里当个绣花枕头。”
他弯起眸子,垂下头吻过我的发。而后他在我耳边道:“眠眠,你知道兽台中人无食物时会如何么?”
“吃人。”我说,“你一向不愿意我提起。”
“吃人是不光彩的事,可是在那种地方想要活命,就必须舍弃人性。”伽萨道,“眠眠,其实野原上的兽在冬日里也会争相吃同伴的肉,向来如此。”
“你在说什么呢……”我一头雾水地望着他。
伽萨孱弱地望着我,血已不知不觉间浸染了我的衣服,他道:“我怕是出不去了,眠眠。若援军一直不到,你就……”
“吃了我罢。”
作者有话说:
阿眠:好像知道奢夫人是怎么退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