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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落定

此后七日,肃清逆党,京内一时人心惶惶,宫中也暗流涌动。

我仗着身上的伤将门一关,躲在屋里与伽萨下棋。阳光自轩窗花格里漏进来,斑驳落在棋格上。他执白子在手中拈了半晌,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小宫女送来一盘玫瑰香梨冻膏,我擦擦手捏了一块在手里。她道:“王爷说如今入了秋,吃些梨能润肺。”

“唔。”我应了一声。

梨。这是催促我离京,还是在催伽萨离京?

“听闻宫中的金橘团子做得很好,怎么不送一盒来?”伽萨道。

小宫女笑道:“那得等到冬日里才有呢,这会儿的金橘酸涩,远不如过了冬至的。若是公子喜欢,王爷也必定送来。”

“唔。”话里话外,主事的都是沈鸿了。我指了指棋格,与伽萨道,“那棋子在你手里磨了半个时辰了,再不落可都磨穿了啊。”

伽萨将白子丢进棋盒,“下不来这个。”

我拍了拍手,与一旁候着的小宫女道:“收了罢。”说着便站起身,动了动腿,还是有些不利索。

可惜还没躲到身体痊愈,就被人催着去见上一面了。我看向眉心酝着郁色的伽萨,心中早已有了决定。

“五叔此时在何处?”我问,“多年未见,我该去谢他。”

“这真是巧了,今夜王爷设宴,正说起请公子叙旧的事。”她道。

“喔,果真是巧。”我端详着那盘精致的糕点,“知道了。”

闻言,伽萨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小宫女身上,仔细端详过她的容貌。我擡眸扫了他一眼,他道:“我同你一块儿过去。”

馀光瞥过欲出言劝阻又露出畏惧的小宫女,我道:“我们家的事儿,你跟着掺和什么呢。御园里逛逛去罢,我一会儿去去就回。”

-

天色初暗,小宫女再次前来,引我去的是勤政殿。

我擡眼扫过这三个大字的匾额,对沈鸿的意思早已了然於胸。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起兵便是想事成后顺理成章坐上皇位,谁知中间隔了个我。

我虽不是能人,到底在渊京翻云覆雨一把,兴许是谁多了一嘴,想推我上位。

其实我哪里想要这个金座子。

“五叔。”我入了偏殿见过沈鸿。他的脸庞被塞北的风吹得黝黑,不像沈澜那般养尊处优的模样。

“鹤儿,一别数年,你都长这么大了。”他见了我,却不生疏,随手将一封泛黄的信给了我,“从八宝殿里搜出了这个,我想着,还是交给你好些。”

我接过那封信,娟秀的墨迹似乎还带着衣袖间浅浅的熏香。目光划过落款,竟是母亲写给沈澜的绝笔。

我心上一凛,将信整齐叠起,收进了袖中。

“五叔与我相见,当不只有此物相交。”我打量一眼殿内的小桌,道,“听闻五叔这些日子顺藤摸瓜查出不少贺加兰因的残党,已尽数押入天牢候审,城中不少贺加人都辗转难眠。”

“喔?”沈鸿撩开衣摆坐下,“我不过是想着多年未见,一同吃顿饭说说话,难道还有别的意思?咱们一家人,切忌彼此胡乱揣度。”

我随手拣了果篮中一只拳头大小的梨,“五叔好端端的让个面生的小宫女过来,话里话外都不离五叔。”我啃了一口梨,“又偏送我一盘梨糕,怎能不叫人多想?”

他不置可否道:“关心罢了。既身在此位,自然要记得关心小辈。”

我笑道:“可见五叔这几日对我的挂念只多不少。”末了瞥一眼那雪白的梨肉,又道:“我尝过那梨糕了,果真还是宫里做的好吃。只可惜少了样东西,怕不能入五叔的眼。”

“哦?”沈鸿的身子微微前倾,饶有兴趣问道,“少了什么?”

“少了一记鹤顶红,”我的目光滑向他,“否则五叔便不会对我如此牵肠挂肚了。”

沈鸿擡了擡眉,双目定定地挂在我脸上。我啃了口梨,擡眼瞧着他,半晌才“噗嗤”笑了声,在小桌旁的椅上歇下。

佳肴满桌,一侧摆着只盛酒的玉壶,莹润光泽挂在壁上,幽幽的。

“说笑罢了,”我从壶盖上收回目光,道,“五叔不会当真罢?”

“你啊,”沈鸿的身子向后仰去,靠在了椅背上。他擡手随意一指,“能调度渊京如此多的权贵,手又伸到了万明。这等人才,一记鹤顶红如何匹得?”

“五叔谬赞。”我道,“不过是他们早有此意,我年纪轻不经事,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他们便也不藏着掖着,就这般动手去做了。若真要说谋略……”

我“咔嚓咔嚓”地嚼着梨,四溅的汁水在口中流淌。沈鸿静静看着我,拇指上的扳指转了转。

“五叔既是长辈,必然胜过我不知多少。”我笑道,“哪里有我班门弄斧的地儿?”

听罢,沈鸿放声笑道:“我记得鹤儿从前最乖巧,如今吃着勤政殿的梨也不畏怯,果真是长大了。”

“离京多年,规矩记得不大清楚,让五叔见笑了。”我将梨核丢进小盘里,“幸而是五叔,若是换了旁人,渊京哪里还容得下我呢?”

沈鸿耸了耸肩,随后起身,负手至我面前。他道:“说罢,想要什么封赏?封爵丶赐邸丶追封你母亲梁夫人,还想要些什么?”

“自古新皇登基恩赦天下,五叔仁厚,必胜过古今多少贤帝。”

“你是想让我赦免贺加人?”沈鸿道。

“贺加兰因虽疯魔,普天之下的贺加人却是无辜。不只是贺加,还有其他流离失所的外族子民,”我道,“都是一条性命,谁又比谁贵贱?没有叫人就是过不得安生日子的道理。”

他点点头,兀自道:“你说的也是,当初射杀妖妇的也是贺加人,可见人必然有好坏之分。既如此,我必不会赶尽杀绝。”

竟是贺加人?

我单知道金甲中有不少外族人应征入伍,却不知那射箭的之中正有贺加人。贺加兰因口口声声为了贺加覆仇,自己却最终丧命在了族人的手下。

真是令人唏嘘。

“还有六叔,他在位虽算不得实打实的明君,到底是五叔的手足。”我摸了摸下巴,“还有皇后婶婶……”

沈鸿道:“我已着人送张家女回府上静养,那来路不明的孩子……说是不晓得从哪家抱来,也交由张相夫妇养着。至於六弟,”他笑道,“既然你为他求情,就迁居宫外别居。”

“多谢五叔。”我道。

“说了这些话,倒忘了今日备下的酒菜。”沈鸿提起玉壶斟了满满两杯酒,“如今逆贼已伏诛,来,鹤儿,陪五叔喝一杯。”

我端起酒递到唇畔,酒液颤颤地顺着杯壁滚下来。我道:“说起来,万明的金甲还在京郊驻扎,五叔想如何安排他们?”

沈鸿刚夹起一块白玉虾仁,又搁在了小碟里。他用玉箸拨弄着蜷曲的虾,“听闻近来那万明王整日与你在一处。”

“此次京中一战,也有他的一份功劳。”我道,“鹤儿想着五叔宽仁,不至於连一块地都舍不得让他住。”

沈鸿将那裹着浓汁的雪白虾肉丢进口中,目光幽深,“若是我不想宽仁呢?”

我放下酒盏,“五叔是怕他有异心,趁此时朝局不稳,再起兵变;还是怕他偏私於我,不敬五叔?”

亦或是二者兼有之。

沈鸿不置可否。

我支着脸看壁上挂着的一副硕大舆图,问:“五叔预备赐我的宅子在何处?”

沈鸿道:“必然是风水佳处,奢华之地。鹤儿,五叔厚待你,你可别忘了本。”

我起身,立在那幅舆图前。渊国山水秀美,贺加丘陵错落,万明满目黄沙。不论如何渊京都是最好的去处。

“五叔的心意,鹤儿永记於心。”我转身,撩起衣摆跪在他面前,“恕难从命。”

他手中的玉箸一顿,细微的刮擦声仿佛在磨一把刀。我道:“七日之内,金甲会从渊京撤走。我会与他一同去万明,如此,五叔的心头之患便可消除,还请五叔放过他。”

沈鸿自顾自地吃一片白灼鱼卷。他“唔”了一声,“这鱼不错。”

他道:“好端端的吃饭,鹤儿跪下来做甚?起来罢,咱们叔侄说说话,只当是家常。”

我缓缓起身坐下,面前那杯酒重新落入眼中。刚拿在手里,沈鸿又道:“五叔忘了你身子不好,喝不了酒。来人,换盏参茶来。”

-

待我出门,天已全黑。御前宦官正拦着一人,已然满头大汗。

见我出来,伽萨一手拨开了宦官,快步到我面前,“怎么待了这么久。”说着擡眸不知盯了谁一眼,拉着我向外走。

“与我五叔说着话,就忘了时辰。”我道,“他那儿的梨还不错。”

闻言,伽萨的步子一僵,左脚险些装在右腿上。

我跟着他,慢条斯理道:“五叔说要在京中赐我一座大宅子,还要封我为亲王,说我立了大功。”

不知哪根弦动了一下,伽萨道:“以后在渊京,你就有吃不完的梨了。”片刻,他又道:“渊京的风景,确然是绝无仅有的好看,既无大旱,又无酷暑。”

“这可是渊京啊,否则我幼时哪里长得那么水灵,能叫你看上。”我拉住他的手,道,“以后我留在这儿了,你会想我么?”

伽萨猛地转过身,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他用力咬着下唇,不安地捏着我的双手在掌心。

顺着他的指尖,我能感受到那颗心在“咚咚”地跳动。

他依旧咬着下唇,直到鲜血渗了出来。他面色有些惨败,“眠眠,你……你已经打定主意留在渊京了么?”

“不然呢?”我问,“渊京这样好,难不成我还去别处?”

我心中盼着伽萨执拗地说要带我回万明,一如他过去那样坚定得有些蛮不讲理,可他只是笨拙遮掩着发白的面色,握紧了我的手。

我努了努嘴,陪着他慢慢往回走。这一路上,他的话似乎被风堵在了腹中,最多也只是问我“冷不冷”。

他脱下外袍搭在我肩上,贴心地将布料捋平,似乎还借此机会多碰了碰我的身子。

路过从前住着的小筑时,我拉他进去敲了敲。满院的梅树都枯尽了,丛生的荒草伏在地上,好不凄凉。

见此景,我心中又不免伤怀,偏偏身边这个也跟树木枯死了似的,就是不肯说一句“跟我走”。

我来回打量他好几眼,想不明白从前那个说着要把我抓回去囚起来的伽萨去哪儿了。

“明月台的梅树还在么?”我忽而想起来。

伽萨似乎被刺痛了,低声道:“都枯了。自你走后,那儿再也没开过花。”

“怪可惜的,大约是我那时候到处乱挖,伤着根了。”我的手指从几根遒劲的枯枝上滑过去,“辜负了你一番心思。”

他道:“本是为你种的,后来却没护住人,连着树也留不住。”便是轻轻的叹气。

我回眸,只见他背过身去,影子在夜里显得瘦长孤清。

其实就算我不想走,也不得不离开。沈鸿知道我与伽萨的这层关系,也亲眼见过我与他依偎在一起的模样。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必然想得到将我留在京中而将伽萨放回万明,若有朝一日我生了对皇位的觊觎之心,万明金甲便是我现成的臂膀。有我在,他便不会放过伽萨和前来援助的万明金甲。

且就算我无此心,他也会对我终日忌惮丶猜疑,指不定哪日又送来一杯毒酒要了我的命。

倒不如我以远离渊国为条件,换伽萨的生路。

这样简单的道理,伽萨竟会想不明白么?!

“傻子。”我提着灯,心中暗暗地不快。

“什么?”伽萨转过身,那双眸子暗淡得像天上被云遮住的月亮,就连细长的竖瞳都生出几分涣散。

我叹了口气,缓缓走到殿前残旧的台阶上,招手命令他立在我面前。借着脚下的台阶,我恰好能望进他眼里,而他微微仰着脸,目光中透露出一丝近乎乞求的渴望。

“带我回去看看罢。”我说。

伽萨的耳朵动了动,眼瞳一瞬便亮了起来,仿佛敛尽了天地间的光芒。他仰着脸,发出一声茫然的“嗯?”。

“既然是给我种的梅花,若是我不在,还有什么意思?”我道,“况且那梅花种下后,我还未仔细瞧过呢,带我回去瞧瞧罢。”

一字一句,清晰地从唇齿间咬出来。

伽萨的眸子闪烁起来,他重重地呼吸几声,随后猛地将我抱在了怀里。

“眠眠,眠眠。”他反覆地唤着我的名,郑重道,“我一定好好珍惜你,必然不再叫你受半点委屈。”

这才像话嘛。

我踮起脚,将下巴搁在他肩上。

擡眸望向天际,薄云不知何时退去了,银汉流转,星辰明亮。我闭上眼,闻到了清浅的梅花香气。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这周完结的,结果太忙了orz跑去赶俺的开题报告了,还有一个终章周五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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