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狱(十一)
吕娴在古树旁边的茅屋旁住了几年,一开始会天天记得,今天是第几天,明天要在昨天的基础上加一天,日子久了也就不记得了,没有手机,没有始终,一个人住茅屋里,很难有时间的概念,加上本身的年龄,她有些恍惚,自己今年到底活过了多少年头?
小屋上升渺渺炊烟,简陋的大锅,堆砌的竈台。好多跑了的人留下空房子,本来村民大晚上来扔孩子,结果看见这荒郊野岭的,屋子里透出幽幽烛火,都以为闹了贵鬼,也就换了个地方。
秋天慢慢过去,古树的叶子落下来,她偶尔搬着凳子,坐在树下面,看着细碎的叶子飘下来,落在她的脸上,衣服上,下午搬着凳子出去坐着,躺着躺着,太阳就西斜下去,到了黄昏,又吭哧吭哧搬着凳子回去,开始烧火做饭。
转眼就到了冬天。
鹅毛般的大雪,穿着厚厚的衣服,拿着斧头,砍起柴火,啪——啪——啪,木头从中间裂开,变成两半,掉在地上,拿着斧头擦擦汗,她磨洋工,砍了柴火就是一上午,等太阳到了头顶的时候,就又烧火做饭。
偶尔到集市上买点东西,拉着那辆牛车,一次买一堆,很久很久不愿出门,实在一点吃的都没有了,才不情不愿地拉着牛出了门。
她给牛起了个名字,叫大黄,还饶有趣味的给牛的脖子上挂了铃铛,但是有个毛病始终改不掉,就是她总是会回头顺手抓,仿佛后面有一双温暖的手。
在外面的时候,她总是这样懒懒散散的,青山和唐若曦来看过她,怀里是他们出生不久的孩子,粉红色的小手,稍微不留意,就哇哇啼哭。虽是哭起来,却并不惹人烦,只是想把孩子抱起来,狠狠地疼他,爱他。
“菁儿,还是没有消息吗?”
静初和盈盈也来看她,带着枣子糕,青山在剑林照看着,他们学的都很认真,也乖乖读书,她们这个年纪,长身体很快,只是几个月不见,就能窜的老高。
“娴姐,你别难过。。我们都不惹你生气,你好好的。”
吕娴又喂了几只芦花鸡,红色冠子,咕咕咕叫着,混着玉米和麦麸,一把一把往下撒,往哪儿扔,鸡就往哪跑,低着头啄起来。
她抱着盆喂着,笑起来:“我哪难过了,哎哟,我在这过得不知道多潇洒呢!每天早睡早起吃五谷杂粮的,你们都好好的啊!”
等他们走后,吕娴又将竹子编的摇篮抱出来,坐在树荫下,晃悠着,晃悠着。闭上眼睛,全部都是那一天的场景。怎么都去驱赶不走。
她使劲的跑,向着有人影和身影的方向跑。司徒葵和孟妍就躺在地上,嘴角留着黑红色的鲜血,衣衫破破烂烂,脸颊凹陷下去。
紧接着是一声马蹄,来的人确是萧煌和萧晚吟还有一堆官兵。萧煌下了马,看着面前的两具尸体。
“是你杀了他们吗?!!”
司徒菁发出的喊叫,是吕娴从来没听过的,她凄厉的喊声萦绕在周围。这山,草,花,都是她愤怒的见证者。
萧煌还是那副处事不惊的态度,那么高贵。
“我杀了你!!!!”
司徒菁拔出剑,直直的向着萧煌冲过来,而下一瞬间,却被萧晚吟挡了下来,高光剑影,一击向左,萧晚吟挡住,一击冲面门,又挡住,两把剑发出叮叮的声,整个山坡上,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花移影想出手,却被金响月按住,就算是吕娴这个门外汉,也能看得懂,萧晚吟是如此的轻松就挡住了司徒菁的进攻,他不全力,也是因为当时在香佛寺的那段经历,转眼间,曾经的朋友,就会站到彼此的对立面。
司徒菁足足打了九九八十一击后,精疲力竭的站在地上,剑插在地上,勉强支撑着身体,她每一次进攻,都由於愤怒,加了太多不必要的力气,每次进攻都使十二分力,硬生生的将力气都耗光了,而萧晚吟一点伤都没有。
这时候,司徒菁意识到,她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真的对手,她的世界太狭窄了,很多时候,师傅让着她,剑林中的人都敬她,她从来没有真的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是她第一次知道,知道自己的弱小,知道自己手里握着的一把剑,甚至都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别人。
“你走吧,我不杀你。”萧煌说道。
司徒菁的眼睛里都是愤怒,她开始痛恨,恨萧煌这么高高在上。
“你杀了他们!你杀了我爹娘!他们犯了什么罪?我又犯了什么罪?你凭什么杀了他们!!”
萧煌留下一个背影。
“你要恨,就恨你自己,恨这世道,弱小,就是罪。”
就这样她过了一年。
茅草屋旁边是两个没有名字的墓碑,一个隆起的小土堆,在别人看来,无名无姓的两个人躺在里面,没有棺材,过不了多久,虫蚁就会爬过来,啃食残骸,即使有了管材,过了很多年挖出来的时候,也是一副骨头,不争气的一副骨头。
她到底是学了点功夫,又有花移影给的暗器,有几次几个土匪要抢了她的粮食,还要抢了她的牛,硬生生拿着炮仗吓跑了几个,得亏平时没啥事早起扔扔镖,正好扔到那人头上,一米八胡子拉碴大汉硬生生到了下去,她又学了李小龙的经典动作,发出“阿达!”的声音,成功又吓跑几个。
乱世,弱小就是罪,弱小的人,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的。哪怕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的呆着,也得会点本事,有点钱才行。
第二年。
她是从季节的更替发现第二年了,田野上吹的风带着微微的潮气,树上抽出了一缕新芽,她往古树上绑了几个风车,是从镇子上买来的,现在的她手里有的最多的就是时间,一个人手里最多的是时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红色丶蓝色的风车,一个一个绑上去,今天绑十个,然后喂鸡,明天绑两个,开始练飞镖,后天绑五个。不知不觉,就绑了一树的风车,风一吹,哗啦哗啦响。
要是司徒菁也能看见,该多好啊。
她睡了很久,一天一天的生活好像没有什么区别,后来她又养了几头羊,到处咩咩叫,还吃草,得亏这两年收成都还不错,有些农民流亡回来,又有了一丝丝人气。不然,她得经常去集市买东西,唐若曦给了她卖书的钱,告诉她,很多小姐都问司徒阔太去哪了,很久没有看到新的话本了,她们都很寂寞。
她感知季节的变化,还是通过那棵树,树上的花开了,她开始数花,数着数着,有些茫然,一个画面闪进她的脑中。
李寻欢:你可知道已开了多少朵?
阿飞道:十七朵。
李寻欢的心沈落了下去,笑容也冻结。
因为他数过梅花。他了解一个人数梅花时,那是多么寂寞。
李寻欢数着梅花,一朵一朵,她站在树下,数着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花,也是一朵一朵,三百二十八朵,一向没有耐心,总是会被别的事情打断的她,却一朵都没有剩下,数了一遍又一遍。
三百二十八朵
她了解一个人数梅花时,那是多么寂寞。
夏日的夜晚,都是虫子鸣叫的声音,她搬着自己破旧的板凳,许是搬来搬去的次数太多,竹子做的凳子边角都磨得光滑,甚至摇摇晃晃,有些散架。
她用镰刀割艾草,一捆一捆,大腿一样粗,点燃了,熏蚊子。多了的艾草就收起来,铺撒开,等天气好的时候,出来晒干,再拿袋子装好,等到冬天,烧好了热水,用来泡脚。
古代没有重工业,没有雾霾,星星很亮,月亮很圆,很大,贴的很近。
院子里点着的火堆旁边,她拿起了一本《资治通鉴》开始看起了书。其实她的屋子里有很多书,托唐若曦带来的。只是第一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索性天天带着大黄到处跑,打野兔子,钓鱼。
她也恨,自己为什么看不进去,学着古人拿着绳子吊在房梁上,扯断了好几根头发,也就勉强作罢了。
她给芦花鸡都取了名字,好像它们能听懂似得,小花不喜欢吃玉米,三黄脑子有点笨,和大飞抢吃的总是抢不过。
能看下书之后,她就一本一本的看
《齐史》《世录》《孙子兵法》《续玄怪录》《杜工步集》《通史》
一本,又一本,后来又带着大黄去了集市,哦,对了,她后来还养了一只狗,叫小黄,一人,一牛,一狗,浩浩荡荡的去买了笔墨纸砚回来。
一本一本的笔记,装订成册。
她知道,自己是个除了时间,什么都没有的人,准确的说,也不是,她还有一笔小钱,有一只土狗,一头黄色的牛,几只芦花鸡。
第三年
她又开始数花,淡紫色的花瓣,鹅黄的花蕊。
一朵又一朵。
她数了三遍,每次都不一样,一次是四百壹拾贰,一次是三百九十六,还有一次她不记得了。
三百二十八朵的那一年,准确的说,花是会落的,花也是会开的,所以,应该是那一瞬间,已经过去了。
屋子里面的书已经堆成好几墙,她知道了汗牛充栋1这个词语是真的,她在想,如果让大黄一次性的将书从集市上带回来,许是要发好久的脾气,得带她去老远的地方吃最新鲜的草才能哄得好,她又怕,这书太多,怕真的把大黄累死。
一个夜里,她又搬着那个竹编椅子,打算乘凉。
哗啦啦,椅子散了,她叉着腰叹了口气,没办法,这老骨头天天被它折腾,三年了,椅子也是有寿命的。
突然间,牛棚里,发来沈闷的响声。
她急忙起身去看,怕不是大黄又挑食,明早还得早起去砍草,看来对牛太好了也不行,和人一样,太好了,就娇气!
她嘟囔着嘴,说道:“大黄,你又怎么啦?又要换口味啦!草不好吃嘛!”
大黄2倒在地上,她没有注意到,她买牛的时候,她的岁数已经很大了,虽然才短短三年,但是对於大黄来说,却是,是她生命的尽头。
她一个人实在是没法扛起来大黄,但是周围又没有什么邻居,又买了一头牛,将鸡送给了离她最近的邻居,当天大飞还很争气的下了一个大鸡蛋,她想起自己一生气就不想喂鸡,大飞下的蛋总是很小,放在手里,还带着温度。
把屋子打扫好之后,带着几本书,坐着牛车,和小黄一起走了。
临走之前,她摸了摸两个牌子,说道:“三年了,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