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哲在扎鲁特旗下面的一个县蹲了半年。
这是郑哲是第一次出远门,两个人寒鸦似的缩在那辆破212里,哆哆嗦嗦的狂奔了七百多公里,得知目的地是内蒙古的时候郑哲多少稍微开心点,他在来的路上一直沈浸在悲伤和悔恨中,他当时走的着急,在家收拾那么半天一样重要东西都没带,他的存折,他的顾小红,他都应该扛着就上车,结果他只卷了这么一堆没用的衣服,简直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
老孟听了就只是笑他,问他听说过谁跑路还拖家带口?不够累赘的。
不过如果能够在内蒙古的大草原上骑骑马,看看羊群,那郑哲还是有些高兴,不成想下了车才知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全是小平房,这里跟老家那边的县城差不多,别说草原了,连快草皮子都看不见。
郑哲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结果看见这么个屯子地方,极度失望:“羊呢?草地呢?”
老孟连续开了十多个小时,浑身酸痛,满眼都是红血丝,他比郑哲大了二十岁,见多识广,就很不以为然的说了句:“这地方哪有,这里离东北这么近,大部分都是汉人,都上班种地的,哪儿来的羊,要看羊你得往西去,或者上郊区,那边有山包和黄羊。”
老孟在这方面似乎经验很多,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之前来过这里,很快就找了个一户独门小院安顿下来。
俩人过冬的耗子似的,除了购买必要的东西,基本上可以算得上是足不出户,郑哲呆了一个月简直要抓狂,这里一天三顿饭都是肉食和面食,吃羊肉吃的郑哲觉得自己都要成了羊精,浑身发膻,简直恨不得往身上撒一把孜然盖盖。
老孟不让他出门,他起初还能看看电视,可到后来他连电视也看不下去,经常双目失神的坐在墙角的椅子上发呆。
这不今天郑哲耷拉了半个小时脑袋,后又擡起来,话说的有气无力:“孟哥,我受不了了,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老孟丢了一块奶豆腐在奶茶碗里:“早着呢,这才刚入冬,你才呆了这几天就受不了了?要沈得住气,你见过几个跑路跑俩月就回去的?”
“你没给张哥打电话问问么?”
“这怎么好问?这不是给人家添麻烦么?警察肯定盯上他了,你可不能私下给他打电话啊,那就前功尽弃了。”
“又不是我问,你去问,警察也不知道你跟我这事有关系。”
“谨慎为妙,你还是老实点吧,等过了年再说。”
“过了年……我他妈要在这过年么……”郑哲的双手慢慢的盖在脸上,狠搓了几下,直揉的面皮发红,又忽然瞪圆了眼:“哎,孟哥,不是我跑路么?你跟我这儿蹲这么瓷实是啥意思?”
老孟呛了一口奶茶,嘴皮上一层白沫子:“啊……这不是反正出来都出来了么,我也没老婆孩子,没牵没挂的,在家呆着干啥啊,新来的那几个小孩一个个都跟事逼似的,我烦他们,出来躲个清闲么,而且你年轻没经验,咱俩也是个伴儿。”
老孟跟郑哲解释半天,到最后竟有点掏心窝子的架势:“你看我这脑瓜子上回让张春明砸那德行,你还记得吧,就是用酒瓶子砸的,你后来不还挨揍了么,哎,你可不知道,我都寒心了,现在一点也不想看见他,还记得我认识张春明的时候他才二十来岁,现在当老大了,能装逼了,简直不把我这老大哥放在眼里,我跟你说我也就是不想跟他一般见识,说实在的,就他那逼样的,我一手打俩……”
郑哲闭上眼,深吸口气,满鼻子都是奶腥味。
他多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掉进羊圈的梦,梦醒了他带着香皂味的顾小红还在,就在院外杀鸡,他再怎么野郑哲也不骂他了,他咬自己,自己也愿意冒着三瓣嘴的危险搂着他亲个嘴,总之怎么也比现在强,整天除了腥就是膻,还对着个长毛老汉子,这种日子郑哲实在是过够够的了。
就这么咬牙忍到过年,老孟还是没有要带着郑哲回去的意思,期间郑哲偷跑出去往张春明家里打过两次电话,还呼过他一次,不是没人接就是没人回,郑哲没办法了,只能整天望妇石似的整天趴着门框往家的望,神情极度凄切:“这是啥鸡巴地方啊,我想回家!”
他说这话的时候,老孟正在屋里给自己圈烟叶子。
这个冬天他已经习惯了郑哲偶尔抽风似的举动,本也不想管他,可风把卷纸的烟叶吹的到处都是,老孟无奈只得起身,将依在门口的郑哲拉了回去:“回啥家,你把门关上,太钻风了。”
郑哲面皮灰黄,对着老孟他根本没心思收拾自己,整天窝窝囊囊,蓬头垢面,出门妆都不用化就可以就地要饭:“你不是说来避避风么?这破逼地方风这么大,你看看把我脸吹的,嘴唇子都爆皮了,我要回家!”
老孟听他都开始胡闹就笑了一声:“你们年轻人怎么都这么沈不住气呢,你这才哪儿跟哪儿啊,我在牢里面有个牢友,那跑路的,一跑二十年,小夥跑出去的,回家都谢顶了,说来心酸,他躲了这么多年,最后因为偷东西赶上严打被逮起来了,前面二十多年白跑了,说多了有点偏了,你看看人家这毅力,你这才小半年就坚持不住要回家,你怎么回家,你家现在搞不好就一屋子警察等着抓你呢……”
在老孟的阻拦学,郑哲浑浑噩噩又过了一个月,正在他觉得自己要疯魔的时候,张春明那边终於有了消息。
听说可以回家,郑哲一刻也等不了,他急火火的买了火车票,将钱跟车都扔给想去西边骑马的老孟,只身一个人回了老家。
三月份的北方春风料峭,坚冰解冻,到处都融化的稀溜溜的,带着一股子湿气儿。
郑哲摸到家门的时候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他自觉形象太差,怕顾铭嫌弃,就跑到艾金家门口敲了半天门想进去收拾,但是怎么喊艾金家里也没动静,郑哲无奈,只得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自己家里也没人,不过却是有人住过的痕迹,屋子里隐隐一股冷灰的味道,脸盆儿里的洗脸水还温着,估计人是刚走。
郑哲烧了一壶水把自己的头发和脸都仔细的洗出来,还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完事后他神清气爽的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会,走来走去,自认为风流倜傥,只是头发有点长,算是美中不足,接着便出门找了个地方把头发剃了。
在理发店付账的时候郑哲遇上个兄弟,俩人并排剃头,在电推子的嗡鸣声里艰难交谈,从那人的嘴里,郑哲得知李四没死,但是在医院躺了半年才把肺养过来。
跟那人道别后,郑哲不太情愿的给张春明打了个电话。
他本来是打算先见顾铭的,甚至连久别重逢的台词都想好了,不成想在半路遇见自己人,只能先去见张春明,毕竟自己回来的消息要是从别人嘴里传到张春明耳朵里,实在是有欠妥当,张春明帮自己把这么大事抗下来,郑哲怎么都要显得把他放在第一位。
打电话的时候张春明正好在家,他情绪不错,在电话里叫郑哲现在就去他家。
他看见郑哲还是很高心的,他为平李四这事,花了不少医药费,卖了不少面子,这都是投入,如今回报回来了,他不开心谁开心。
早就觉得郑哲这个小子不上心,然而他也是真好使,如同张春明起初所料的,这孩子是一把很快的钢刀,又带着脑子,张春明需要这样的兄弟对自己死心塌地,但他明显看的出郑哲三心二意,这么个机会正好成全了张春明,郑哲现在就是欠他的,有欠就有还,他觉得自己手里又多了一条命。
“怎么就你自己来了?老孟呢?”
“他还在内蒙。”
“什么?他还在内蒙蹲着呢?这什么玩意,该跑的回来了,不该跑的还在外面跑呢?”
“……”
“算了,老孟办事一向谨慎,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了,随他去吧。”
俩人说话的功夫,张春天从外头回来了。
张春明下意识看了一下手表,拉着脸就开始训:“你小子回来早点吧?这才几点?”
张春天满身凉气儿,把脑袋上的毛线帽子往沙发上一扔,热腾腾的冒气:“爸,我忘带数学书了,这不趁下课的功夫跑回来了么,就在你手边那个书包里,你把那书包给我,快点的。”
郑哲看见张春天的时候笑了一下。
张春明比较保护张春天,平时很少让这孩子出现在身边,所以很多跟着他的兄弟都没见过他这个儿子,但是郑哲是见过一两次的,也在顾铭身边见过他一次,郑哲也不太想让别人知道顾铭跟自己的关系,他总觉得自己在道上混,不定什么时候就跟人结了仇,能不连累身边的人就尽量不要连累,虽然本是个无所谓的事儿,但当时看见张春天的时候,郑哲还是躲开没露面。
张春明因为手上夹着烟,便用食指跟小指拉着那书包一扯,不料他扯的有点过,那书包险些没掉在地上,郑哲因为坐在他旁边,便反射性的去扶,可还是有文具盒从书包口里脱出来,稀里哗啦的扬了一地的笔。
张春明皱着眉头骂了两句:“你他娘以后少在沙发这边写作业,回你屋写去!”
张春天翻了个白眼,蹲在地上跟郑哲一起收拾,却见郑哲忽然不收拾了,饶有兴致的盯着地上的一张照片儿。
郑哲拿起来看了半晌,忍不住笑了一声。
照片儿上的顾铭闭着眼,嘴却是咧着,这张相算是没照好,可光看他那眉毛和红嘴唇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漂亮人儿。
同时郑哲也有点酸溜溜的,他还没跟顾小红照过相呢,这小子先跟别人照上了。
他爱不释手的拿着这张照片,翻来覆去的不愿撒手,本来他不翻也就无所谓,可他翻了一会就觉得不对劲,便垂眼盯着照片后头那几行字。
张春明见状稍一探头:“哦,这是春天的小哥们,关系很好。”
张春天正蹲在地上收拾,听张春明这一句,又忽然想起来似的:“对了,爸,我毕了业你能不能多给我点钱,我跟顾铭说好了,我俩早点走,我先陪他回家,然后就去山东周围玩一玩,反正假期也没事干。”
“玩多久?要是很久的话我可不能让我的人等他,他自己买票回来吧。”
“哎呀,不用你的人等啊,他不回来了,回来干嘛啊,人家家就在那边,他是山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