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云看见郑哲的时候楞了一下:“你……怎么这么长时间……”
郑哲的情绪堪称是兴高采烈,他快步上前,喜气洋洋的:“没事,上厕所没带纸,干等也等不来人。”
李庭云笑了。他伸出手,要摸似的指了指郑哲的嘴唇:“你嘴唇怎么流血了?”
郑哲当时正掏烟,闻言就停了动作,一抿嘴觉得口腔微腥,也颇为尴尬。
他拿着烟盒的手跟李庭云比划了一下,见对方没有抽的意思,便磕了磕烟盒,将露头烟叼在唇上:“我春天嘴爱起皮,刚才闲着没事撕下来一块,奇怪了,我怎么没觉得疼呢。”
“起皮涂点唇膏。”
郑哲正给自己点火,听李庭云这话实在是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不是吧,我挺大个男的擦那个干什么啊……”
对面的人只是笑,没有一点尴尬,还指指郑哲的裤子:“看看,全是鞋印子,你跟谁打起来了。”
郑哲刚才是真没注意,经人提醒居然也觉得腿有点酸。
他这回没继续跟李庭云胡扯,只是沈默着俯身拍灰,眼看着面前的两条腿走了两步,跟一双脏兮兮的大皮靴簇在一起,后头又跟上来一双,走的又慢又轻,犹豫不决。
郑哲认得后跟上来的这双鞋,因为它的主人刚才还在自己身上一个劲的扑腾,他直起腰,看张春天跟李庭云热络的寒暄,而顾铭就站在他俩身后,抿紧了嘴,似乎刚换了个表情,现在是平静,不知道刚才是什么。
李庭云也过去跟顾铭说了两句话,还握了握手,这其间顾铭一直没往郑哲这看,倒是张春天跟见了鬼似的盯着郑哲:“哎呀,我的郑总,你怎么了?让人打了?”
郑哲这会儿真是惊悸了一下,他想起刚跟李庭云说话的话,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他跟张春天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便直接将人往旁边拉了一把,低声问他:“有这么明显么?”
“很有啊,你这头发也让人抓过了吧。”
郑哲擡手理理头发,没再说话,他看了一眼旁边跟李庭云说话的顾铭,心里沈甸甸的。
看来是他自己迟钝了,原以为是调情,结果是无情,他当局者迷,却总有旁观者清,可他也不是完全的迷,他自知几斤几两,知道自己上赶着,记得自己犯过错,可如果真的不是调情,那刚才在隔断里,从他被殴变成打闹,最后俩人搂抱在一起,顾铭在咬破他的嘴唇前,若有似无的回应他的吻,那算是怎么回事呢?
到底几分是调情,几分是无情?
被人从卫生间踹出来后,郑哲以为自己见到了曙光,有些忘乎所以,然而现在经人点拨,他似乎又有些清楚了。
顾铭可能更多的是在揍他,人家凭什么喜欢他啊,因为干过两次?救过两次?就从厌恶变成喜欢了?谁脑子也不是有毛病呢,他刚才到底是有多不要脸才以为人家喜欢他呢。
郑哲脸皮有点发热,他实际上真不是个不要脸的人,也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然而他现在干的事就是坚持不要脸,年覆一年,日覆一日,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的,真正的结束。
张春天还在等郑哲回话,看郑哲脸上这般阴晴变幻,也有点担忧:“你没事吧?问你头发是不是被人抓过了你发什么呆?”
郑哲回过神,回了张春天一句:“自己抓的,帅么?”
“你没点病吧……”
“不帅拉倒,为什么要嘲笑别人?”
张春天是个好人,他以为郑哲生气了,又转而安慰他:“脸帅就行,还管什么头发,你看我头发剪的这么好,因为脸型不好还不照样是个丑货。”
李庭云跟顾铭聊的有些漫不经心,他一心二用,一边起话题跟一个不健谈的人聊天,一边还仔细观察顾铭的情绪,观察他的脸,还有他嘴角那一丝被擦的几乎没什么痕迹的血色。
他本来是对这种事没什么兴趣的,对顾铭就更没兴趣了,但看见血迹他忽然兴趣大增,像是窥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兴致勃勃的研究着顾铭的恼怒,和旁边那位掩饰不住的垂头丧气。
旁边过来几个熟人,李庭云眼镜后的瞳仁一动,他作为甲方,经常跟这些以抢工程为生的黑社会打交道,小猫他见过一面,没说过话,可以装作不认识,要不是他身边那位姑娘实在扎眼,李庭云也不会往那边看。
顾铭的恼怒本来是平静,却在瞄见小猫骤然激烈起来。
他没有回答李庭云的问话,而是凶恶的侧过头,盯着那对要往前来的兄妹俩,生生的逼回了小猫迈出去的脚步,逼的他收回去,开始跟小鸟儿面面相觑起来。
因为当时厕所隔断是能看见脚的,小猫开始只看见一双脚,然而很快就变成两双,顾铭跟人在里头打起来了,也不知道谁一脚把门踹开,顾铭面若寒霜的从里头出来,后头的人捂着脖子,咳的上气不接下气,吓的小猫也没敢跟上来,这一回真的是二次偶遇。
郑哲看见这光景,朝面前胡扯的张春天擡擡下巴:“别说了,快看你主子,抽什么疯呢。”
张春天别过头,跟顾铭对视一眼,接着两步过去:“怎么回事?”
那边的小猫也不太开心,两个人凝望半晌,气氛僵硬,大有撕破脸的架势,然而未等小猫上前,顾铭却猛的往前一步,却到底也没走出去。
张春天动作极快,整个人几乎是扑过去将顾铭抱了个满怀,他在周遭交头接耳的人群里咬着牙将顾铭往门外推:“行了行了,顾铭!”后又回头面朝这边的两个人摆摆手,“不好意思啊,我们先走了,回见。”
郑哲很仔细的看了一下小猫,又在小猫察觉后恼火的跟他对视时,正过头跟李庭云看了个对脸。
郑哲装模作样的看了看手表:“真对不住,我等会得见个人,我先走了。”
对面的人相当的知趣:“好的。”
张春天架着顾铭出了门,他健步如飞,几乎是连抱带推的将人弄到了车边,然而他掏车钥匙的时候有些着急,车钥匙掉到地上,为了捡起来,他只能放开顾铭,弯腰半蹲。
顾铭站在车边等他,往两边张望了一下:“快点。”
张春天给车解了锁:“快上去吧。”
顾铭弯腰上车,嘭的一声关了车门:“你现在是越来越懂我了。”
张春天脸有点喜色,他坐上驾驶位,打火倒车:“那可是,顾铭,咱俩多少年了,我还能看不出来你是不是真生气么?”
顾铭没说话,只跟他竖了竖大拇指已示赞许。
张春天开了车,驶上公路,后又想起来似的,看了副驾的人一眼:“哎,顾铭,你刚才怎么没跟我老乡打招呼啊?”
“……”
张春天打了转向,往主道上拐。
他欲言又止,张了嘴,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顾铭:“其实吧,我一直觉得不太对……你说……你俩是不是有事?”看顾铭不说话又来了一句,“我记得去年夏天你俩挺好的啊,连武儿都知道这人了,咱们好几个哥们都跟我夸过他,都说他这人身手利落,不混挺可惜的,我就说我爸当年还是有点眼光的么,不过他不混也很正常,我后来才知道他爸在我们那儿也挺出名的国企领导,有关系,有门路,他跟咱们不一样,人家可以靠爹……”
……
张春天自言自语似的,嘴一直就没闲着,哪怕旁边的人不说话,怎样都没反应,他也打算没停下他那张嘴。
外头黑云压顶,似乎是要下雨了,也许是雨加雪。
透入眼的光线越发黯淡,顾铭坐在副驾位,面儿上似乎是静等风雨,脑子里却早已是狂风惊雷。
他本来已经忘了,可经张春天一提,他又想起点他不愿意想起来的事儿,想起那流氓在隔间里紧紧的箍着他,叫他他都几乎要忘掉的假名字,然后在惊愕中审视他的脸,嘬吻他的嘴,缠绵长久,演了一场两情相悦的大戏。
忘乎所以,以假乱真,好像是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郑哲房子买的很快,买完了就找人装修设计,但他没功夫监工,定下来了就直接出了个小远门,跑到本省的油田找自己当初认识那个校领导,该烧香烧香,该拜佛拜佛,结结实实的蜕了一层皮,总算把该办的资格都办下来了。
比起刚来这边的毫无头绪,整天跟着吴江舟瞎混,郑哲现在总算是摸出点方向来,手上的事安排的井井有条,关系走好了,中了标签了合同,一切都是朝着好方向发展,谁知道sars忽然严重了。
郑哲也不太清楚这是个什么传染病,去年冬天新闻联播就报了,因为自觉离广东远,他从来都没当回事,不料现在北京也开始死人,国家高度重视,全民危机意识提高,导致交通货物运输很受影响,老家那边的大车司机都不愿意跑长路,特别是出山海关,而他到外地刚入网打的就是价格优势,利润少运输成本又提高,郑哲愁的都直掉头发,人瘦的脱了一大圈,回家过年吃出那点肉全掉没了。
好在房子装修好了,通风晾了一个月可以往进搬。住新房还是件挺让人高兴的事,郑哲叫郑言没事在家收拾房子,他自己偶尔有空去商店选选家具,这不今天也打算去的,结果吴江舟一个电话将他叫到市南一家ktv,非说有个大人物想他了,要见见他。
郑哲当时正开车转弯,他双手猛打方向,歪着脑袋夹电话:“不想去啊,现在传染病这么厉害。”
“哎呀,没事啊,这儿天天消毒,而且来的几个都是本地人,没事的,倒是你刚从外地回来,人家不怕你就不错了。”
“不去不去,我要去商场。”
“行了你,商场比这儿人还多呢,更不安全,赶紧过来吧,真有人想见你。”
“谁啊?男的女的啊?男的我可不去,女的就去。”
“女的,奶可大了,郑总,快来吧,我让她洗干净下边等着你。”
郑哲呻吟两声:“你这话说的,太粗俗,太下流,好像我要去干什么似的,我这种作风正派的成功人士能干出那种事么?到底是真的假的?你给个准信。”
“真的,南京路,之前我带你来过的,快过来。”
“哎,巧了,我离那边很近,这就过去。”
郑哲挂了电话,加足马力往市南开。
他在老城区,开到那边至少还要大半个小时,然而在这半个小时里,他可干的事也不少,他一手开车,一手从cd夹里随便翻出一张碟塞进去。
郑哲打小就讨厌歌厅,大了也讨厌ktv,倒也不是他不爱接受新事物,而是他天生五音不全,唱歌已经不是跑调,而是只有俩调,一个高调一个低调,大街上走街串巷卖切糕豆糕豆面卷子五花糕的喊的都比他唱的好听,但即便先天条件残疾成这样,郑哲也不服气,他自认为说话声音动听,低沈磁性,比吴江舟那种公鸭嗓说话好听多了,然而却唱不过那种破锣嗓子,凭什么?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这不正好趁着车上就他自己,塞个唱片跟着唱唱歌,练练手,也省得等会儿到了包间跑调跑的太厉害。
他自然知道吴江舟是骗他的,才不会有什么大奶女人等着他,可他又希望能遇见个差不多的女人,胸小点也没关系,他觉得自己不能这么一个人下去,早晚得找个伴儿,只是人年纪大了,爱上一个人太难,可不像年轻的时候,看见个好模样的,哪怕是个小小子也随随便便动了心。
天已经黑了,时值初夏,海风从车窗外吹进来,微凉潮湿。
郑哲现在还是有些不习惯这里的湿气,便把驾驶位的车窗稍微往上升了升,留了挺大条缝子,自觉凉爽也没那么湿。
刚放进去的是迪克牛仔的老碟,出了好几年了。
郑哲挺喜欢他的歌,却实在不喜欢他的形象,总觉得他一个男的烫大卷有点那个,冬天还能理解,夏天得悟出多少热痱子来,图得什么呢。
但郑哲想了一会很快就不想了,他开始疯狂的糟践迪克牛仔的歌,他一边开车一边跟着唱,由於迪克牛仔的歌调都很高,他唱的声嘶力竭,狂飙高音,扰民至极,嗓子差点没喊劈了,幸而碰上一首调低的能让他的喉咙稍作休息,然而他唱了一会却觉得不是心思。
——我这个你不爱的人,还单身一个人。
前面亮了红灯,后视镜里的人情绪低落,慢慢的闭了嘴,郑哲觉得烦闷,便摁了退出键,打算换一张喜庆的cd高兴高兴。
可他换什么也不觉得高兴,他高兴不起来。
触手可及,却遥遥无期,有些东西就活生生的在他眼前,吊他的胃口,从年少吊到而立,这东西就是不是他的,不好了也不给他,他馋的要命,好容易啃下几口,咽下去从来都不是甜蜜,从来都是他一厢情愿的独角戏。
前面的红灯还剩下十几秒,郑哲放下手刹,正准备起步,结果电话就响了,还是张春天打来的。
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笑意:“郑总,干什么呢?好久不联系了……”
郑哲清了清嗓子,盯着前面的红灯的秒数:“唱歌呢呗。”
说话间旁边的车窗被人猛烈的敲击,郑哲吓了一跳,他侧过头,发现张春天整个膀子都几乎从车窗里探出来,便忙放下自己旁边那半片车窗。
张春天挂了电话,缩回身体,脸上笑开了花:“还真是你……哥们,你这调都跑十万八千里里去啦!”
郑哲楞了一秒钟,他才发现张春天一行人就在他车边等灯,因为天气的原因,旁边车窗全开,连驾驶员都在笑话他。
郑哲起初不太在意,他很自然的往张春天所在的车后排看了一眼,却猛的坐直了身体。
他略僵硬的跟张春天指指自己的车里,尽可能的让自己看起来自然点:“不是我唱的,我后面坐着人呢,是他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