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辰
青婵在门口侯了半晌,听见小姐的声音后忙推门进去。
屋内丽人已换下了细毛外袍,选了身缠枝绒面收腰时装,外面套了件呢子大衣。
“今儿外面可冷着呢,小姐还是多穿一些吧。”
有母亲的叮嘱在前,女人最后又围了一圈兔绒围脖,戴了手套,这才歇了身旁小丫头想再拿条毯子的心思,带着人出了门。
刚听说尹家的车停靠在门口,永昌百货的李老板就马上安排人侯在门口迎接。
不说别的,就每年跟新环报社的广告生意,这尹家可是怠慢不得。
负责接待的经理面对着眼前的身姿有些许楞神,看着娇客在珠宝区停驻片刻,上前一步试探问:“小姐对这些不太满意的话,我们也可以派人把收藏名录送到您府上,也省得您大冷天的跑一趟了。”
尹曼凝浅笑道:“不麻烦了,听说前阵子李老板从西洋人手里得了一副手钏,不知道能否有幸一观?”
经理眼中闪过迟疑,脸色不变:“您看我这也不敢代传,要不您在那边沙发上稍等片刻,我去落个实话。”
见人微微点头,转身松一口气,立马带着人上顶楼找东家。
“小姐,拿着手炉暖暖吧。”青婵看着小姐摘下手套仍是泛红的指尖说道。
虽说这屋里比外面冰天雪地的暖和不少,但是小姐打小身子骨就比寻常人虚了几分,也不知道什么宝贝值当小姐亲自跑一趟。
没一会儿,裹得圆滚的李老板出现在三楼楼梯口,身后面是手里捧着匣子满头大汗的经理。
“李伯父。”尹曼凝扶着衣摆站起身来见礼。
“哎,曼凝啊,可是好久没见了,真是越长越漂亮了,最近身体怎么样啊?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还自己跑过来了,快坐坐坐。那谁,楞着干嘛,换茶叶啊。”
“看上什么了,打个电话我这边就安排人给你送过去了。不过既然来了,这不正好这个月啊,我这儿新进了一批缎子和毛皮,一会儿带着你去二楼看看,花型款式随便挑。”
“你父亲那边可好啊,我看啊,这一圈就属他最忙,上次刚请他赏完画,完事儿了再想一起喝个茶都约不着……”
尹曼凝看着对方从露了面就挂着的慈相,柔声应答着长篇的关切问候。
听到最后,笑了笑回道:“您又不是不知,家父向来是想落清闲的,但这也快到年关了,那么多张嘴指望着过好年呢,您可别怨他。昨儿吃饭的时候还给我提呢,上次赏的画可真不愧是大家之作,这不,说是最近得了几个藏品,打算过几天叫您呢。”
李老板眼珠微转,抖了抖下巴:“那敢情好,丫头你可别蒙我啊,我可等着呢。”说着扭头摆手让站了半天的经理过来。
“他是新来的,做什么还不知数。”
“以后曼凝小姐来了让你干什么就干,还请示什么,我跟她父亲多少年交情了,夯脑袋一个。”
经理弯腰点头连声称是,把匣子打开呈了过去。
“这可是老祖宗的稀罕物,你伯父我费了老鼻子劲才从洋人手里抠出来的,那群人是惯会喝血扒肉的……”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大小姐淡笑不语,李老板嘴里一转,“你看这东西好是好,但我这身边也没个合适的人,说白了拿着也就当看个乐,也是不美。不过今天看到曼凝你,我才想到个好去处呀。”
眼神一过,经理会意把匣子合上向着人推了推。
“伯父太客气了,怎么说也是您的心爱之物……”尹曼凝垂眸看了一眼面前裹着绒布边的紫檀匣子,擡头对着那张泛着褶子的笑脸说道。
“嗨呀,什么客气不客气的,就当帮伯父我解了这个烦。”说着就让人又包了一层备着给送到楼下尹家的车里。
“那便多谢伯父了。”
见这位尹府千金起身道谢,李老板抻着手就要领着人去二楼挑面料,经理带着几个人跟在后面准备着。
“时候不早,伯父不用送了,司机就在门口。”
看着几个人手上怀里逐渐被塞满,尹曼凝出声告辞:“这一季的料子确实不错,以您的眼光,城北那家成衣店的生意肯定也是差不了。”
李老板乐呵呵地抹了抹小翘胡:“那可就借曼凝吉言了。”
看着尹家的车尾逐渐远去,憋了半天的经理忍不住开了口:“叔父,那手钏可是您花了大价钱得来的,说给就给啊。再说了,不就是家开报社的……”也就是生意办得大了些,人长得忒好看了些,声音听着酥柔了些,手儿看着细嫩了些……
思绪未尽便被低喝打断。
“闭嘴!”李老板扯了半天的嘴角终於放下,“说你夯你还真赶着上,你以为新环报社就是个卖报纸的?”
不说别的,城北那家成衣店是不用担心了,斜了一眼眼珠子瞎望的侄儿,扭头进了楼。
“仔细你那对招子。”
都统孙子盯上的人也敢多看,夯脑袋一个。
回到公馆正好赶上用午饭,青婵把大衣收在一旁,尹曼凝看着坐在主位的父亲请了问候,就坐用餐。
过了一会儿,尹父挑起了话头:“你母亲明儿个下午就到家了。去买东西了?”
尹曼凝放下筷子用餐巾拭了拭唇角:“祖父来了信,说是让来年开春去江州,我给祖母带了一副玳瑁嵌珠的手钏,打算提早些日子过去。”
尹父掀报纸的手停了一瞬,看着已经出落的女儿,微叹了口气:“清清连年都不想跟爹一起过了?”
“父亲说的哪里话,只是祖父祖母说好久没见我了,女儿也是分身乏术。”尹曼凝弯了弯眸子,“哦对了,您别忘了,您还要跟永昌百货的李伯伯去看藏品的,女儿今天可是挑了不少好东西。”
看着拎着包提步上楼的身影,尹父不禁摇头轻笑。
他这个女儿,瞧着矜柔,性子还真是随了她娘,一点都不吃亏。
也罢,总归这次确实有些突然,是他之前交代得少了。
想了想,收了报纸,吩咐管家把几家古董铺子送来的藏册拿过来。
第二天下午尹府的太太从明城回来,公馆上下都开始忙活起来。
尹家虽是起家在北方,太太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南方人,一口吴侬软语,柔腔水调。但身为当年跟着尹老爷一起创办了新环报社的人,可没有面上看起来那般羸弱,性子也是个说一不二的。
这么多年风里雨里,公馆里的老人都知道两人是怎么一路扶持的,后来公子小姐接连出生,家里面也更热闹了。
“清清,不用管你爹,你跟娘说,这事儿你是情愿的么?”
沈絮一到家就上楼进了女儿的房间:“谁也不能逼着我女儿上花轿,我管他是什么前朝大师的外孙子还是老皇帝的外甥,脑袋上插花都没门儿的!”
拉着一脸怒容的美人娘坐到床边,尹曼凝软了面色:“娘,没人迫着我,女儿……也愿意试一试。”应着话微遮了脸。
沈絮盯着女儿愈发出挑的相貌,狐疑问道:“真的?”
“嗯……我看了相片,那人确实也是一表人才……娘你别问了。”
看着女儿这副春日芙蓉的模样,沈絮叹了口气,罢了,孩子大了不由娘,总归有尹家一天,旁人也是欺负不到的。
母女二人多日不见,又是叙话许久。
到了傍晚餐桌上,尹父看着不说话垂着眉眼吃饭的母女俩,清了清嗓子,没人回应。
“清清啊,过两天陈家办寿,到时候你跟着你娘赴宴。”说完顺势把头转向沈絮,“阿絮,前阵子有人送了几件珠宝,成色不错,你一会儿看看喜欢哪个。要是没看中的,明儿个带你出去走走看看。”
“哟,这哪儿行,尹老爷的情我可不敢随意承,可别回过头转手就被人给卖了。”
他就说,娘俩用这种腔调的模样能像个八九十。
尹父想着就要去拉夫人的手。
“孩子还在呢,做什么,我告诉你这回别想蒙混过关。”沈絮轻叱着,就是扯不下来那双手。
尹曼凝见状倒也不找不自在,留父母在身后攀扯。
话说那陈都统,如今年事渐高,寿辰可是大吉,大手一挥包了一整个庆禧楼,政商界名流受邀参加,还有不少西洋面孔。
如今南北两边算是停火多年,老百姓也顾不上想下次逃命又是什么时候,总归打仗苦的都是下面的人,眼下吃饱穿暖才是要紧的。
官老爷们偶尔也会睁睁眼看看下面的人,手里漏几个,底下人日子起来了,该干的活也就能干起来了。跟谁过不去别跟钱过不去,打仗有打仗的挣法,安稳也有安稳的挣法,这些年沿海地方跟洋人的合作也多了起来。
这庆禧楼据说就有洋人四分之一的占股,从外面看风格倒是颇为典雅,楼宇轮廓撇去多馀装饰,屋角上挑的飞檐上雕刻着麒麟,楼顶铺着各色琉璃瓦。
进了门却又是另一番天地,不高的三层楼,回廊旁立着石柱,柱面和墙体都刻着浮雕,部分墙面镶嵌着花窗玻璃,回头再看这楼,透着一股子东西逢源,也不知道能不能承得起那双份的祥瑞。
来的多少都是人物,陈老都统在二楼歇着,陈景带着夫人和儿子在一楼大厅招待客人。
尹家来得不算早也不算太晚,一进门就收到了来自各方的注目。
“尹老弟,可算见着人了,来来来,今天可得多喝几杯。”
陈景扬着笑拍了拍尹章的肩膀,身后管家招呼人把尹家送的祝寿屏风运了进去。
那边男人们聚着走在前面,这边陈家太太也拉着尹曼凝的手跟沈絮说话。
“曼凝真是越来越水灵了,瞧这小脸蛋儿哟,看着就惹人。妹妹可别嫌我话多,我看可要比你年轻时候还招人疼呢。”
沈絮也不客气,打趣着说岁月不饶人,要说这北边风沙大,哪想到自家的花越开越艳。
陈母看着浅笑谦语的尹曼凝心想,可说是呢,打眼扫过去一屋子竟没一个论得上的。
偏头看了看自家打进门之后就没离人的儿子,转头带着沈絮去太太堆里招呼去了。
“巍垣,可得把曼凝给我照顾好了,我带着你沈姨那边去了。”
话音刚落,那道宛如实质的眼神便光明正大地落在了旁边的娇靥上。
“凝凝。”
眼中笑意微露,陈巍垣盯着尹曼凝低声唤道:“前两天你去永昌大楼怎么不跟我说一声,那里的东家跟我父亲是老相识了,你想要什么,下次我带你一起去逛。”
面前人那天刚出门,尹家门口蹲着的人就递了消息。
他和凝凝确实太久时间没有见了。
或是事务相阻,或是形势不宜,他和她似乎总是在错过,零星的相见也总是掺着些旁人的喧嚷。
不过那也算不上多扰人,这么多年,能站在她身边的不是旁人,还是只有他。
想起那群死鼠臭虫,剑眉下的眼神不可察地压深,倒是什么东西都敢往他的人面前偎了。
既是如此,运气不好的,死了便死了,留着命的也算是给凝凝积福了。
看着面前人轻仰着白皙额头答着他的话,男人目光微垂,顺着雍丽眉眼停在张合的饱满唇瓣,耳边尽是绵婉的女儿腔调。
“也是一时兴起,再说巍垣哥你那么忙,便不麻烦了。”
也是他多虑了,他守了这么久的人,又怎么会看上那般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