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任
毫无征兆地,两个缈远又近迫的字眼让尹曼凝感觉自己的心沈震了一瞬。
将那遮掩不及的措异神色收於眼底,男人笑了笑:“久儿很喜欢清清。”
女人的眼睛眨动了几下,稳着一口气,须臾后也牵起唇角:“那孩子不太认生,我看他也挺喜欢阿衡你的。”
“早些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磨了磨指尖,纪玉怀转身望向那抹脚下微促的背影,站了一会,擡手将凉茶倒入暖炉,缓步出了书房。
无数炽点随水液的翻滚混进扬起的尘灰,最终昏闪着隐入暗处。
天光未亮,床上的男人在一阵啜泣声中醒来,开了一盏灯,便看见身旁人微蹙的眉头和湿润的眼尾。
看来是又做噩梦了,瞧着这般心伤模样,真是可怜。
但很抱歉,纪玉怀慢慢拨下自己衣袖上揪扯的纤指,同作为一个只想恪守本分的局中人,他爱莫能助。
不过可能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灭了灯,男人躺了回去合上眼,虽然不在夫妇义务之内,他倒也可以抽出一些空闲,帮他的妻子多给那个没有姓名的人抄几遍往生咒,也算是额外积些功德。
没多久,身边的气音消弱,人却是朝里侧蜷了蜷身子,像是回到了熟悉的港湾一般,呼吸逐渐平稳。
又过了一会,一片墨色中的男人微掀眼帘。
第二天早上,与往常一般时候醒来,尹曼凝钝钝地晃着神,昨夜的梦影破散渐消,眼前也清晰起来。
那道浅壑上似乎又有了新的印子,女人低下长睫,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手指从旁边人睡衣的领口移开。
就在快要成功之际,腰间一紧,不光刚才的努力前功尽弃,这般贴近令她的恶行更为昭彰了。
“看来清清这次不能狡辩了。”
慵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记忆顿滞着倒了一截,尹曼凝轻声驳道:“……上次我没有。”
“那这次清清打算怎么办。”
说着究责的话,语气中却是掺了有些熟稔的纵容,女人静了几息,微微仰颌,浅印上那抹红痕。
或许没有人能拒绝这份浓情,即使它给人的感觉就像,这片羽毛不过是随心飘堕至湖面,至於那引泛起的波漪,它则毫不在意。
男人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收了收纤腰上的手,让那触印刻重了些。
“清清想做什么?”
稍稍擡头,看着合起的桃花目,女人眸色微动,似是在描绘它注视她时的样子。
“阿衡,你有些烫。”
他不认为他的控制能力已经差到这种地步,纪玉怀觉得他这位今日似乎有些过於妄为了,明明自己能力有限,却还对人使出这般撩拨。
擡眼俯投下视线,片刻后,男人眉间微皱。
“清清,你怎么了?”
“……嗯?”长睫缓缓翕动了几下,尹曼凝动了动唇,“可能是刚刚睡醒,感觉……有些冷,头有些……”
那未言尽的症状不久后被府医诊治了出来。
“小姐的昏迷本质乃长期思虑过重,郁结在心,加上梦魇伤神,一时气虚惊悸所致。”
话音落地,沈絮攥了攥轻颤的手,一旁的尹章揽固住妻子有些不稳的身形。
屋里一阵静寂,府医定着神写完方子,请示后便立刻出门煎药去了。
看了看一屋子人异中带同的神色,床边的男人将覆着的纤手放入被下。
“一会儿我便带清清回去。”
仿佛听到了无比荒谬的话,尹廷脸色更为不好,压着声音道:“你在说什么,清清这个样子还能去哪儿!”
“这个大哥就不必担心了。”男人起身来到桌旁,拾起方才备份的药方,“总不会是什么毁人的地方。”
拦上丈夫的胳膊,杜明湘正色道:“纪少东家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毕竟清清的事,在这间屋子里,我应该是最不了解的一个。”
“好了。”尹老爷子闭着眼开了口,“都是一家人,吵什么。”
“玉怀,清清之前,没跟你提起过吗?”
察觉到话中的探意,纪玉怀眸色微敛:“清清应是怕晚辈担忧,故未言一词,但今日情形着实令晚辈惊痛,还望祖父能尽数告知。”
半晌,尹老爷子持杖敲了敲地:“廷儿。”
明白祖父的意思,尹廷眉头紧锁,最终还是遵从了长辈的决定。
听完那段关於他那位的尘封旧事,纪玉怀沈默了片刻。
“方才是晚辈的错,未知全貌,太过失礼无状,请祖父责罚。”
尹老爷子擡了擡手:“知道你是担忧清清,不必这么生分,廷儿他也是心急则乱。”
再次将那年的事情全盘回忆,杜明湘守着眼神黯淡的丈夫,抚上肩膀默默抚慰。
凝妹妹险些被拐走之事是尹家多年来的禁忌,她也是在生完久儿的第二天才知道的,她没想到,在看到那一盆盆血水后,平时看着比她丈夫稳当多了的小姑娘,竟是当即昏了过去。
后来几年没有再发生类似的病状,他们原以为一切都在好转,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未过正午,一列车队停在了尹宅后门,元顺站在头车前等着,见有人出来,忙打开车门将少爷和怀里的少奶奶让了进去。
望着车尾渐行渐远,尹廷沈声道:“爹,我还是不放心。”
当年出事与廷儿无关,但这孩子心里还是一直深为牵绊,尹章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清清已经长大了,她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我们再插手也是无济於事。”
尹廷看了看神色有些沧桑的父亲,终是没再说什么。
再次体验到许久未有的蒙眩感,尹曼凝静静等待着它的终结,终於,黑暗中的乱点停止了旋散。
一毫一毫地擡起眼帘,天花板上的暗纹却是令她感到陌生的样式。
微微偏头,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阿衡……”
甫一出声,靠坐着的男人便已站起了身往床边走去。
“再过一会儿药就熬好了。”
似是对自己昏迷的前后因果毫不在意,女人柔了柔唇角:“我没什么事,大家估计吓坏了。”
碰了碰床上人莹洁的额头,纪玉怀慢慢直起身子:“便是到了这般地步,清清还是不打算对我说吗?”
“看来我这个做丈夫的,还是有不称职的地方。”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男人的神色过於寻常,尹曼凝一时间有些无从判辨。
“就在昨天我还以为,清清有一个亡故已久的旧爱,而我只是多了些运气,有幸占了一个所谓的身份。”
有些茫然,女人面上起了颦色,然而接下来的话却是让她不觉低了低与眼前人对视的目光。
“清清对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只是婚姻中的分内之事,至於我设想中的情恋,却是半分都无。”
“我以为从始至终,一直都是我自作多情罢了。为此,我是十分难过的。”
语气平淡,却是字字利烈。
听到眼前人对这段夫妻关系如此切实的观感描述,尹曼凝有些难以言说。
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真的在郑重地做她身边的那个人。
这一点是她一直以来都不想承认的。因为,他表现得越认真,就越显出她的卑劣。
她发现,即便他舍命救了她,仿佛对她有无限放任,尹曼凝知道自己这么想有些寡恩薄义。
但她确实对他们二人以后的婚姻生活未抱任何景愿。
这并不是她又一次未加考量的随意决定。
曾经有传闻作辅,加上她的亲身感受,她认为她的丈夫应该是一个久於世故的掌控者。
而在那次寿宴风波中,皮囊也好,家世也罢,她看出一开始他对她有些兴趣。
所以随着筹划展开,每一次见面后,她都会分辨他的喜好。
他似乎喜欢女子柔顺纯良,但要有些自己的主见。
喜欢女子举止容雅,但不能失了娇怯。
喜欢女子落泪模样,但原由必须在他。
一切都很顺利,与她的目的相比,做到这些并不为难。
唯一的差误便是去白岩山的那一天,那一枪硬生生地将她之前所有的权衡伪行变成了不堪的恶孽。
她不知是他们二人中谁的问题,他对她好像的确有了一丝挚切的系念。
从那以后,什么东西都没有变,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可无论如何,她明晰一件事,相识的这一路上,他们彼此存在太多的隐瞒和不知,他们之间没有信任可言,这是无可争辩的。
她对她现在的丈夫,的确没有打算过全心交付。
因此当下直面眼前人对她闭口不提的探究声讨,过於逼近真相,她有些想逃避。
本以为可以侥幸维持那种平静,但如今看来,他们之间的溃破似乎随时都会有暴露的迹象。
或许,她是需要为那一天提前做些准备的。
“直到今日,祖父将发生在清清身上的事情一一相告,我才发现,无情无义的是我才对。”
“为了不让我担忧,将所有的痛苦自行咽下,清清对我,实在是太过珍重。”
“但是清清。”男人闭了闭眼,覆看向床上似是有些恍怔的人。
“我应该知道的,你不能这么对我。”
散望着床边人垂下的手,尹曼凝感觉自己在经历一场漫长的诞妄。
或许老天便是这样处理公平的,她的丈夫拥有了许多,所以他便要娶一个她这般的妻子。
听完这番对她所作所为偏袒至极的解释,她有些难以想象,在将来面前人再也劝不了自己的那一天,她要告诉他,她不说,是因为她觉得那种私事过往对於他二人这种婚姻来说,应是毫不相干。所以,她的丈夫,是不需要知道的。
那说出来的后果,女人垂下密睫,遮住了蔓延的涩意。
她可能是承受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