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敖闰梦见了上古的那次大灾难。
天地仿佛回到了混沌初开时，清浊之气倒流，苍茫难以视物。
九州海水倒灌，大火熊熊燃烧腾起黑烟，野兽肆虐，吞食百姓。
各大部落迁移至高处，他们惶恐得几近崩溃，哭喊掩盖在洪水的奔涌声和星辰坠落的轰然巨响中。
应龙化为真身，闪避着陨落的星辰，从洪水中叼出挣扎的人。她的双翼伤痕累累，刀枪不入的鳞片也被砸得发黑。
敖闰那时十四岁，在西昆仑学道。
昆仑是万山之祖丶万神之乡，有西王母和元始天尊坐镇，历天地浩劫亦可安然无恙。
敖闰见风云突变，起身想回黄帝部落。
师父度厄真人端坐蒲团上，疾言厉色喝止她：“徒儿！”
敖闰被唬得一怔。
度厄真人眉宇沈重，用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道：“勿去。”
敖闰怎么能不回去？
她父母亲友都在部落中，她无法置身事外，无动於衷。
她眸中是抑制不住的忧虑，身影与崖前嶙峋的白梅重叠起来。
“师父，徒儿非去不可。”
“糊涂啊！应龙将你送至西昆仑，要你拜入我门下，就是因为窥见了你的命数！”
度厄真人的胡须颤动，擡起拂尘指着她道。
可敖闰十四岁，她信什么命数？
敖闰不信，也不屑去躲避。她只知道她有必须要救的人。如果她不回去，女娃和敖顺都会在浩劫里失去生命。
“承蒙师父多年照拂，铭感五内，徒儿拜别。”她郑重地向师父行大礼，话比山间怪石还硬，语气却微微哽咽。
度厄真人闭眸长叹，无可奈何道：“站住！”
“定风珠予你。”
定风珠是度厄真人的法宝，拥有止风的神力。敖闰再次道谢，究竟离去。
敖闰化身黑龙，衔着定风珠，勉强在陨石间腾云，未曾受伤。
她在洪水中救出许多百姓，终於发现了女娃的身影。
女娃的姐姐都已成仙而去，家中唯有她这个小女儿。大灾难到来之际，她只来得及揪住白龙崽敖顺，就淹没在洪水中。
敖闰抓出她和敖顺，甩到背上，将她们以及其他百姓一起运进山洞。
摇晃的山洞里已经有不少人。
敖广抱着自己年幼的孩子轻声哄。敖钦焦躁地踱来踱去，头上的龙角红得要滴血。赤凤饿得想吃石头，翎羽耷拉着。建马在角落里刨地。
敖闰的鼻腔充斥着尘土，嗓子痛得说不出话。她化成人形，拍拍疯狂咳嗽的女娃和敖顺。
女娃扯住敖闰的衣角，孱弱地道：“敖闰，我睁不开眼睛了。”
敖闰用术法小心地给她清洗，手指克制不住地颤抖。
女娃的视线慢慢恢覆，她眨去泪珠，拭过敖闰冰凉湿润的眼尾。
敖闰这才发现自己在哭。
天塌地陷，众生绝望。敖闰强自镇定地牵住女娃，忽然注意到——
世间的混沌在散去。
山洞中几乎全部的人都站起来了，还有没化形利索的小龙丶小凤凰丶小麒麟和小龟，都团团拥在洞口处，泪眼朦胧地遥望。
女娲大神的身影逐渐清晰，她托举着光彩夺目的五色石，比诸峰还宏大的神体因吃力而弯折。
狂风吹散她的长发和布裙，星辰划过她的皮肤，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她恍若未觉，只仰头奔赴破败的苍穹。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应龙在女娲的巨影下，犹如小小的飞鸟，盘旋於洪流间眺望。
万物怒吼，又万物寂静。
补天石嵌进天的缺口，刹那的霞光将女娲照彻得将将透明。云气翻涌，星辰再次被隔在云天之外。女娲松开手，变为凡人的身型，与浊气一同坠落。
应龙迅疾飞去，用背部接住女娲。
苍穹已补全，但只要大地仍然倾斜，洪水就不会止息，补天石也有脱离的风险。
天庭决定，以真龙填土地，以龟足为四极。
这件重任，落在了少年敖闰和少年大郎的头上。
敖闰和大郎目睹过女娲补天。所以，当女娲拖着还未伤愈的神体，亲自来问她们是否愿意时，她们当然愿意。
“你们都是好孩子。”女娲悲悯地望着她们。
敖闰从未离女娲大神那么近过，她的崇拜之情都要从胸膛中溢出来，年轻的头脑里根本思虑不了其它。
母亲应龙昏睡在她身后，神色晦暗不清。
后来，尘埃落定。敖闰蜷缩在地底，将魂灵挣扎着探出头来，养起了大郎破碎的乌龟身体。
女娲大神赐她们法宝，天庭封她们为龙王及丞相。
只有女娃很愤怒，她看着失去自由的朋友，质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你？”
敖闰没想过。
若想想，敖广拖家带口，敖钦暴躁易怒，敖顺年纪尚小，赤凤和建马真身不够尺寸。确实她最合适。
她本还可以自豪地说“我是奉女娲娘娘之命，拯救苍生”，可时日越久，她越品出父母兄弟姊妹分离的苦处来。
她如此，精卫丶云花女丶龙吉丶织女都是如此。
梦醒，东方既白。
敖闰端正地戴好发冠，推开屋门，望见杨戬正在石桌上捏糕点。
杨戬立刻就回望她，举起红艳艳的花瓣形状的糕点给她瞧，笑道：“醒了？今日蒸李子糕。”
*
哪咤回昆仑山后就向南极仙翁说明了情况，敖闰没有借琴给他们，杨戬留在那里想办法。
南极仙翁听罢，并未放在心上。杨戬足智多谋，交代的任务向来都完成得很好。可这次几天过去了，杨戬楞是没消息。
南极仙翁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吩咐雷震子，去冀州看看怎么回事。
雷震子领命而去。
他张开风雷双翼，在冀州上空飞行。很快，他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找不到西海龙王的位置。
雷震子几乎翻遍所有的山头和河流，一无所获。他欲哭无泪，没听说龙王行踪这么飘忽啊，杨师兄和李师兄过来就找到了，难道是他点背？
终於，雷震子在菜市场发现了正在买水果的敖闰。
敖闰从一筐梨里取几只装进菜篮，仿佛没有发现隐匿身形的雷震子。
雷震子青面獠牙，身长二丈，怕吓到来往的百姓，特意施了隐身术法，压低声音在敖闰边上道：“龙王。”
敖闰擡手制止他，付清梨钱后，往自己的小院走。
雷震子不明所以地跟着，他迈进院门，一眼就看见正在修理杂草的杨戬。
杨戬身穿布衣，肩上搭着手巾，清俊的脸上尽是细密的汗珠，弯腰动作间肌肉线条明显。
敖闰将篮子摆在石桌上，再度离开：“你俩聊，我去打水。”
雷震子目瞪口呆，身体像太阳花一样转向敖闰，再转回杨戬。
“杨师兄！你怎么留在这当苦力了？”
杨戬直起腰，对雷震子的到来并没有太意外，“说来话长。”
雷震子上前，蓝脸表情覆杂：“师兄，蟠桃大会在即，南极师伯着我来问借琴之事如何了。”
“师弟，劳累你多跑一趟，替我告诉南极师伯，不必担忧，我能解决。”杨戬沈稳道。
“师兄客气。”
雷震子应声，忍不住好奇地问：“师兄你要怎么做？解决龙王？”
“不，解决天庭。” 杨戬语气平常得仿佛在说他要回家吃顿饭。
雷震子拜服。
高，师兄还是一如既往地高。
敖闰到村西的溪流，用小葫芦打水。葫芦虽小，却能装两缸的水量。她晃着葫芦回来时，雷震子已经返回昆仑山了。
“怎么就走了，都没吃个梨。”敖闰问。
杨戬将清理出的杂草堆积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坦荡笑道：“我不记得他，自然没什么好聊的。”
敖闰挑眉，不置可否，款步走向屋檐下道：“过来。”
她打开小葫芦的木塞，倾倒出细细的水流进洗手盆。
杨戬望她神情，无意识地唇角微勾，在铺着清澈泉水的盆里，洗净沾染草汁的手指。
草木死亡的气息在两人之间弥漫，清新又刺鼻。杨戬俯身问她：“你不信？”
哮天跑跑跳跳，湿漉漉的小鼻子嗅嗅，试图分辨出这是什么氛围。
敖闰捞出小乌龟，给水缸换上新水，再将它好好地放回去，见它快乐游动，如实道：“我觉得可惜，如果把故人都忘了，心里还能装些什么？”
杨戬用手巾擦干水珠，也站在水缸前看两人波动的倒影，语声沈沈。
“唯一方庭院而已。”
倒影中的杨戬有些陌生，像是褪去了端方文雅的面具，现出真实的自己。
敖闰其实猜得出他并没有失忆，只是猜不出他这么做的原因。
她向来不善思考。
但是，留下身份不明的道人，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
敖闰倒想看看，他能从这里取走什么。她的院中真正不能舍去的，也只有游动的小乌龟而已。
她听见忙乱的脚步声靠近，擡眼道：“又有客人。”
杨戬接收到她的目光，不明就里。
敖闰敛眉，她困在杨戬和水缸间退无可退，於是向后推推杨戬，试图拉开距离。
就在这时院门猛地被推开，白袍青年急匆匆喊道。
“姐姐！我听见你琴声有异，是否——”
他看见敖闰的手放在陌生男人胸上，声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