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岱舆山上白雪皑皑，树木青翠欲滴，树上结着珠玉果实，食其果实可以长生不老。顺着盘桓的白色鸿鹄鸟，可以看见山上露出一角雕栏画栋。
有散仙倒在山坡旁，似乎是醉醺醺地睡着了。他白衣几乎溶於白雪，背部长着轻柔的羽翼。
杨戬领着敖闰登上石阶。敖闰单手抱琴，诧异而克制地顾盼。
“岱舆山怎么在冀州？”
她记得岱舆与蓬莱丶方壶丶瀛洲丶员峤是东海上的五座仙山。
杨戬走在她前方，两人的交握的手因步伐而垂落或拉紧。他回眸，温声解释。
“岱舆顺着黄河水漂流而来，恰好停在此处无底之谷。它不会停留太久，大约千百年，就会再次漂走。”
“同时，员峤也漂去其它方向。如今东海仅剩蓬莱丶方壶丶瀛洲三座仙山了。”
敖闰专注地点点头，随之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半山腰的亭台，不远处有几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白鸟停在檐角上婉转啼鸣，铃铛随风叮当应和。
杨戬停步，侧头对敖闰笑道：“这里是东华帝君的住所，但他此时不在，我们下次再来拜会。”
东华帝君掌管仙籍，在方壶丶岱舆等仙山随心随缘而定居。
“那我们离开吧。”敖闰不明就里道。
“再等等。”
敖闰又跟杨戬向深山走去，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到看见——
深山的树林间，有个女子在穿梭。
她身着粉蓝色纱裙，梳飞仙髻，手摘树上的珍珠玉石果实。雪粉簌簌落在她肩头，衬得她如云似雾。
敖闰福至心灵，脱口而出。
“彩云仙子！”
杨戬笑望她，轻轻嗯了一声。
她眨动眼眸，静默半瞬，仰头注视身边的杨戬。
“去吧。”杨戬晃晃他们相贴的手腕。
敖闰收起扶摇琴，端端正正地走去。杨戬留在树荫里，背过身等她。
“仙子。”敖闰礼貌呼唤。
彩云仙子循声望来，发现敖闰，奇道：“西海龙王，你怎生到此？”
彩云仙子是通天教主的碧游宫门下，敖闰的师父度厄真人是太上老君的八景宫门下。她们是疏远得不能再疏远的点头之交。若非多年前见过，只怕彼此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仙子，我受云霄丶琼霄和碧霄仙姑之托，寻找你的下落。”敖闰道。
彩云仙子听到她们的名字，神色有些波动。
“三位姐姐在找我。”
“是。”
彩云仙子惆怅地踱步，出神道：“怪我，忘记了去知会姐姐们。当时我魂魄飞往封神台，中途路过岱舆仙山，有幸遇到东华帝君。帝君见我仙缘未了，不宜封神，便用一粒九转太乙还丹将我救活，在这山中修炼。”
“原来如此，想必三位仙姑知道了也会为你高兴的。”敖闰淡淡笑道。
仙人大多不愿意成神，但卷入战争，肉身消解，就不可避免地成为封神榜上之人。
从他们的角度来说，彩云仙子能够继续做逍遥自在的仙人，不受天庭束缚，是一种幸运。
彩云仙子闻言，也流露出笑意道：“的确。待我采完果实，便去探望姐姐们。多谢龙王，龙王若不嫌弃，这些果实送与你。”
敖闰并没推辞，欣然收下。两人边散步边闲聊些旧事。
*
杨戬的身边忽然出现了青年神明。
青年身形高大健壮，身披红锦衮龙袍，腰系蓝田白玉带，裹簇金帽子，神清骨秀，面似羊脂。（注）
他是清虚道德真君的弟子丶杨戬的师弟黄天化，也是管领三山正神炳灵公。
岱舆山因为曾经与三山相近，所以也在他的管辖范围内。
黄天化张望道：“杨师兄，那位就是西海龙王？”
女子身姿窈窕，虽清冷出尘，却言笑晏晏，如雪中梅枝昳丽无边，不可直视。
杨戬倚树而立，并没回头，她的影子就已在心底极致清晰。
“不错。天化，这次多亏你，我才知道彩云仙子在岱舆山。”
黄天化收回目光，昂然道：“师兄不必客气，别忘了我的蟠桃就行。”
“那是自然。”杨戬应声。
山神丶水神和土地神因岗位特点，最适合找人。如今天庭秩序初定，职位空缺，还没有足够的土地神。水神龙王又不肯相帮。所以杨戬就去找了这位山神师弟。
师弟正在加班。
他从高垒的案牍间一擡头，恰见杨戬土遁而来。
“师兄？”
黄天化发现杨戬神采奕奕丶俊逸非常，气不打一处来。
“师兄，你倒是清闲，你看看我这些公文，堆积如山，我都没的玩！哪咤有事没事就在我面前晃，怎么你也来刺激我？”
杨戬无奈：“天化，我是有正事。”
“什么正事？”
杨戬泰然道：“请你帮我找彩云仙子。”
“……”
五目相对。
黄天化不可置信地涨红脸，从桌案后绕出来，指指自己的眼睛问：“师兄，你看，我瞎过，你猜猜让谁打瞎的？”
“……彩云仙子。”
那场混战杨戬也在。
彩云仙子的法宝“戮目珠”正中黄天化双眼，他当场从坐骑玉麒麟上坠落，还好有金咤死命将他拖回去。
黄天化气道：“师兄你还让我找她，找她干嘛，让她扣我眼珠子吗？”
杨戬拍拍他肩膀，说着感人肺腑的话。
“天化，我知道你是好孩子，率性而为，不记前仇。当时邓婵玉将军把你山根都打断了，你也没恨她，还做了多年同袍。”
黄天化，周营姜子牙麾下四大先锋官之一，常败将军，是人是仙都能往他脸招呼招呼，承伤占比极高。
黄天化神色似有动容，不由得问：“那蟠桃会……”
“多给你带十个桃。”
“成交。”
黄天化高兴地去找人了。
没想到彩云仙子不在别处，就在他的岱舆山内。
他双手环胸，望着西海龙王身边的彩云仙子，有点气哼哼的。
杨戬琢磨时间差不多，就起身准备迎向敖闰。
黄天化叫住他：“师兄。”
杨戬定住，投来疑惑的眼神。
“师兄，年关将至，我爹娘丶弟弟们丶姑姑和叔叔们都会下凡来过年。你和龙王也来吧，再叫上哪咤丶金咤丶木咤和雷震子他们，不带李靖！”
居然快要过年了，杨戬已经完全忘记这回事。
黄天化接着道：“只是地点我们还没想好，要去西岐吗？”
杨戬笑起来，风度清雅高迈。
“我知道一个地方很合适。”
*
敖闰与彩云仙子分别后，找去杨戬等她的地方。
杨戬独自靠在树后，正在闭目养神。冬天的阳光从树枝间洒下来，晃得他半边脊背如同囚在剔透的琥珀中，透出岿然不动的神性。
她将彩云仙子送她的果篮举起来，给他看里面亮晶晶的果实。
“你吃吗？”
杨戬睁眼，明澈若蓝天白雪，笑道：“我不吃。”
他接过果篮，自然地牵住她的手，体温相传：“我给你做冰碗。”
“好啊！”
敖闰走路姿势放松下来，踢着飞扬的雪粉，偏头问：“你怎么知道彩云仙子在这里？”
“我找了同门帮忙。”
敖闰的脚步一顿，轻声问他：“麻烦吗？”
杨戬手指收拢，无意识地将她手背紧紧团在自己掌中。
敖闰觉得有点疼。按理来说她应该抽出手，并且把他推到一边去，但杨戬刚刚帮了她大忙，敖闰只好任由他的薄茧磨着她的皮肤。
她有点懵然地望他侧脸。
这么麻烦的吗？
应该是很麻烦，毕竟亲哥哥都不愿意帮她。
怎么办？
敖闰开始思考自己床底下的木箱里有什么东西能抵这人情。
杨戬忽然醒过神，略放松下来，指腹抚过她的手背的骨节。
他眉宇沈肃，显得天眼越发俨然，只是胸口有股郁气，不知如何是好。
杨戬认真地与敖闰对视，低声道：“没有麻烦，不必在意。”
他嗓子有些干，喉结轻动着补充：“请他们吃顿饭就好。”
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清脆，一蓬雪花落在两人中，散在他们发间。
敖闰鬼使神差地擡手，触碰他凛然的天眼，再划到他冰凉高挺的鼻梁。
“二郎？”
杨戬的眉头缓缓扬起。
不一样。
这次触摸，这句“二郎”，都与以往不一样。
杨戬梗在胸中的郁气，倏忽散去。
敖闰眼皮撩起，直白现出眸中纷乱的思绪：“我见过你，二郎，我定然见过你。”
杨戬错开脸，拉着她向山下去。
敖闰快步跟着，左右探头打量，试图发现端倪。黑发翘起一点，随着她东倒西歪。
杨戬唇角噙着笑，刀裁似的鬓角随风拂动，勾勒侧脸玉石雕刻般的线条。
好吧。
敖闰看不出来，泄气地用肩膀撞上他胳膊，问道：“你说的请吃饭是什么时候啊？我听说晋阳有家特别出名的食肆，我还没去过，我可以请你同门在那里吃。”
杨戬思虑后，郑重问道：“闰闰，我们一起过年怎么样？”
“过年？”
敖闰这几年是和刘嫂家一起过的，特别热闹，她只要看住小孩丶陪珠珠和哥哥玩，就有热乎乎的饺子吃。
“我们和你同门一起吗？”她问。
“嗯，人应该会比较多，有李家丶黄家两大家子和雷震子丶韦护，特别热闹。”他回答。
“好啊。”敖闰开始思考自己的小院能不能装下那么多人。
他们走在洁净的雪地中，留下两行脚印。
“还是去西岐吧！”敖闰道。
敖闰寿数绵长，为了不使人起疑，她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个地方居住。
在到晋阳之前，她曾定居在同属於冀州的西岐。
西伯侯励精图治，西岐安定繁华，她买的宅子也较大些。
杨戬并没有很惊讶，只温和颔首。
两人离开岱舆山，借水遁穿越无底之谷，回到晋阳的小村落。
她家柴门敞着，刘嫂坐篱笆前喝粥，见到她就连忙招手。
“妹子！你上哪里去了？你家好像遭贼了，快去看看吧，院里乱糟糟的。”
“好，刘嫂，我这就看看。”敖闰配合地露出点焦急神色，迈进大门。
敖广他们已然离开，地上尽是冰化出来的水流。花花草草飘然摇动，叽里呱啦地向她诉苦。
“龙王，你吓死我们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你傻啊，龙王怎么可能不回来，大郎还在呢。”
“龙王龙王，他们想进屋，但是没进去，被你的结界挡住了。”
“对！他们还对空屋子絮叨了好半天才走。”
敖闰安慰安慰她们，就走向水缸看小乌龟。
小乌龟使劲地伸脖子，呆呆盯着她，嘴角有点下垂。
敖闰把它捞出来，指尖点点它的小脑袋，哄道：“你是不是也害怕？我保证下次不这样了。我带你去西岐玩一阵。”
小乌龟慢慢缩回脖子和手足，只留下一个壳和脑瓜尖。
敖闰将它装进袖袋，进屋收拾自己的宝贝。
杨戬立在院中，草木的小声交谈穿进耳朵，思绪也似尘埃在风中扬起又落定。
邻居家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路过，笑呵呵地来到杨戬面前。
杨戬上前几步，搀扶住老婆婆，笑着问候她。
“婆婆，您来找闰闰吗？”
老婆婆满意地摸摸他的手，慈祥道。
“不不不，我瞧瞧你。好，好孩子。我跟敖丫头做五六年邻居了，看着她长大的。敖丫头虽然漂亮，但是太严厉，男人对她又敬又怕，这么多年没个人照顾。还好现在有你，你是个好孩子，长得又俊，你们两个真是般配。”
杨戬眉眼弯弯，抿唇克制地笑。
“婆婆谬赞了。”
“什么赞啊的婆婆听不懂，唉，你们过日子挺好，但是婚礼可不能少啊，不能委屈了敖丫头。”
“婆婆，我知道的。”
“敖丫头在里面干什么呢？”
“婆婆，我们收拾东西，出去游玩一阵。”
“啊，那你快去帮她收拾吧，婆婆不打扰你们了。”
“地滑，我扶您。”
杨戬搀扶着老婆婆回家后，敖闰恰好收拾完行李。
他向屋里一看，连个床都不剩。
“走吧！”敖闰昂首阔步，搂上杨戬的肩膀。
“等会儿，丘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