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风过东海，敖闰和精卫相对而立。
竟然是这样。难怪精卫怨她，不愿再接近她。
搭上生命去拯救的人却没有丝毫自救的念头，任谁都要失望透顶，从而老死不相往来。
可敖闰发现自己根本不能接受这件事，不能接受朋友是因她而死。她发怔着，流下泪来。
精卫像从前那样替她拭去眼泪，与她对视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自责，也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涕零。我只是突然想告诉你了，仅此而已。”
敖闰低头道：“谢谢你告诉我。”
精卫转过脸去，嘴唇难以抑制地向下，小声道：“不用谢。你从洪水里救过我，我又在海水里还你一条性命，已经扯平。但是你，永远也没办法离开冀州了。”
敖闰擡眉，记起来自己和杨戬的计划，如实道：“精卫，我在想办法。”
精卫的视线朦胧，不自觉捏住敖闰的手掌问：“想什么办法？”
“离开冀州的办法。”敖闰把自己借混元金斗丶找彩云仙子的事都告知精卫。
精卫的眼眶发红，鼻翼翕动着道：“如果你真能离开冀州，那我也不靠近东海了。”
心结一旦解开，将是彻底的自由。
敖闰和精卫回到西岐时，李哪咤正在扫梅花瓣。
李哪咤和黄天化打到中途，让贾夫人和黄姑姑制止了。两位长辈口才很好，说得他们羞愧难当地主动收拾庭院。
哪咤拯救倒掉的梅树，天化用法术恢覆碎裂的桌椅。
精卫踏过院门，定睛看见青年用红绸法宝将梅花瓣扫入湖中。
粉白的花瓣在深蓝色的湖水上悠悠飘荡，使人心神安定。
精卫扬声问：“你就是哪咤？”
哪咤擡眸，没有回答这个陌生女孩。
精卫基本可以确定他的身份，顿时激动道：“久仰久仰，我叫精卫。”
哪咤有些吃惊：“你就是精卫？”
“我听说你闹过东海？”“我听说你要填平东海？”他们同时开口。
精卫和哪咤楞住，随即满脸都写着相逢恨晚丶倾盖如故，简直想携手讨论出三百个关於搞垮东海的方案。
他们聊得热火朝天，金咤木咤都呆了。
敖闰淡淡弯唇，走向水榭中的杨戬，腰间的坠饰也随着步伐晃动。
“二郎，我回来了。”
水榭临着湖边，其后是雪地里枯萎的竹木。
杨戬站在美人靠前，背对着她忙碌。他闻言匆忙回身，将手里的东西藏在身后。
“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在忙什么？”敖闰扬起脸，迈上石阶。
杨戬笑起来，玉石般的侧脸轮廓温润，声音低沈干净。
“不告诉你。”
敖闰点点头，抿唇在他身边站定。
水榭中凉风习习，敖闰微微张开双臂，似乎在享受美景，却突然回首看杨戬的身后。
杨戬早有防备，迅速改变方向后退，道袍飘然舒展挡住她的视线。
敖闰：……
她落座，倚在美人靠上，转移目光去寻找锦鲤了。
敖闰解下腰间的小葫芦，倒出些鱼食。这种鱼食一般用来喂还未化形的小龙，极有灵气。普通鱼儿吃了它，可以不惧寒冷安稳过冬。
“闰闰，今夜要守岁火，你可有足够的蜡烛？”杨戬问道。
除夕夜守岁，要在每个房间都点燃灯烛，直至次日，以去除邪祟丶迎接新年。
敖闰仔细思考片刻，将鱼食全部撒尽，拍拍手站起来道：“我去找找吧。”
“我也去。”杨戬自如地与她牵手。
敖闰发现杨戬手里空空如也，那神秘物品已经被他用法术变走了。
她没说什么，狠狠用力捏他的指节。
杨戬失笑。
敖闰不常点蜡烛，她平常只用一颗明珠取暖和照明。想要将这座宅邸映得灯火通明，恐怕需要不少的烛光。
他们走进梅林中幽深的小径。曲径尽头，是一座竹屋。
竹屋很大，不逊於这宅邸的主屋，木门上有一道简单的锁。
敖闰摸摸自己周身，并没有找到钥匙，她也完全不记得把钥匙放在哪里了，索性拂袖施法，暴力破门。
木门倒下的瞬间，杨戬被里面的金碧辉煌晃了眼。
库房内，金碧辉煌，水晶丶玛瑙丶黄金丶珍珠数不胜数，丝绸布料随意搭在青铜器丶玉器上，各种仙气飘飘的萧丶鼓丶琴丶瑟靠在角落，兵器和法宝也都极夸张耀眼。
敖闰自如地从玉瓶上迈过去，衣角刮在青铜鼎上，她漫不经心地拽出来道，“这里东西太多，想找蜡烛可能要费点劲。”
“不费劲，简单。”杨戬睁开天眼，扫视一圈，很快就确定了蜡烛的位置。
他从金银器的缝隙中捡出蜡烛，装进袖袋里。袖袋装不下，他还捧了满怀。敖闰则抱着几颗明珠，两人满载而归。
精卫丶哪咤和黄天化他们见到，都乖觉地来分走部分，各自去几间屋子点亮。
敖闰正摆弄着烛台，黄天化拿着两根蜡烛回来了。
“龙王姐姐！”
“嗯？”
“这蜡烛不一样！”黄天化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认真道，“你看！”
这蜡烛形状怪异，呈扁宽状，雕刻着神秘的花纹，还可以闻到淡淡的香味。
哪咤和精卫点完灯火，都好奇地围过来。
“它真的很奇怪啊。”精卫道。
“点燃试试？”哪咤问。
蜡烛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杨戬的语气难得有些反对。
“这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戬在众师弟中颇有威望，他一反对，哪咤和黄天化都有些动摇，唯独精卫直接道：“我要点！”
“那就点。”敖闰一锤定音。
杨戬无奈。
杨戬丶敖闰丶哪咤丶精卫和黄天化围坐一圈，中间放着那只蜡烛。敖闰挪到离杨戬更近的位置，杨戬再次牵住她的手。
哪咤拿出火尖枪，枪尖轻轻碰到烛芯上，火苗燃起的刹那，异香扑鼻，熏得众神仙头晕目眩。
敖闰眨巴眼睛试图恢覆清明，可眼前却越来越花丶越来越乱。她身边的哪咤他们似乎在转圈，唯独杨戬牵住她手的触觉始终鲜明。
敖闰想回握他，却感受不到自己的肢体。
她在从西岐消失，出现在了荒无人烟的旷野。
大地新鲜又凌乱，看着像是盖了一层从别处运来的泥土。
敖闰走几步就慢慢陷落，踩到了泥下坚硬的石头。
石头？
她心有所感，俯身去挖，直到视线里出现了巨大的黑色鳞片。
原来不是石头，而是黑龙的真身。
那是她自己。
敖闰闭眼，再次睁开时，面前是沈默的应龙。
应龙是黄帝的战神，她向来战无不胜，神色总是威严坚韧。此刻，她竟有些悲苦的疲惫。
她将怀里的一叠赤衣袖袍递给敖闰，便不再回头地离去。
敖闰瞳孔震动，僵硬几个瞬息，才哽咽唤道：“母亲！”
轻柔的绣袍却有些刺痛她的手，敖闰徒劳地追去，一直追到冀州尽头。
她跌坐在自己的真身之上，长发披散着将她包成一团。
敖闰从蜡烛的香气中醒来时，眼角都是泪水。
她身边的诸位神仙，无一不是深陷其中。
精卫捂住口鼻，神情痛苦；哪咤牙齿咬得死紧，浑身颤抖；黄天化按着肋下，因怒气脸色通红。
敖闰忙不叠呼唤他们，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的手被攥得很疼，转头望向身边的杨戬。
他眉宇拧成山川，额头萦绕黑气，呼吸急促得不能自已。
敖闰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杨戬从未有如此失态的时刻。
敖闰能推断出精卫她们在幻境正经历什么，那是她们最深刻的记忆，最难忘的死亡。
可是杨戬呢？
难道他也死过一次，或是有不堪回忆的往事吗？
敖闰摇摇他的肩膀，试图唤醒他。
*
天地浑浊，万仙来朝，神鬼嚎哭。
杨戬抱着敖闰冰冷的尸首，把发红的眼贴在她颈间，对师父的斥责恍若未闻。
冀州大地缓慢地涌上鲜血，每粒尘埃都混着血气。战场外的百姓从井里打到血水，惊声尖叫。
居於天界的神明垂眸，悲悯地望着世间，音色飘渺无边。
“黑龙已死，冀州永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