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芳草生在水边，随风抖落细微的烟尘。敖闰扶住柳树，眉眼在月光和叶影下半明半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已经第三次经过这棵树了。
敖闰想离开鬼谷岭，却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都没能走出去。
难道她记忆力差到忘记了来时的路？
敖闰抿唇，目光转向始终安静地跟着她的杨戬。
杨戬披着外衫，闲庭信步，闻言慢悠悠地回答：“啊，师姐，师父每次闭关之前，都会把鬼谷岭的出入口关闭。”
敖闰：那你不早说……
她闭眼，肩膀在夜风中轻轻起伏，半天吐出一个字：“行。”
你们师徒真行。
敖闰转身往回走，语声泠然地问：“他闭关要多久？”
杨戬迈步靠近她，从容道：“三五月或者三五年都是有的，师姐不要着急。”
谁着急了？
敖闰双手环胸，辫子随着步伐起落，目光落在流动的星河间，“我才不着急呢。”
其实她也没什么回冀州的必要，丘丘长大后就已经放归山林，如今小院中只有大鳌和小白。
摩昂几百年前去了西海，把他爹敖顺赶走了。西海在他手下秩序井然，连王母娘娘也赞不绝口。
珠珠极有慧根，被观音大士看中，去了珞珈山修行。神仙们敬称她为捧珠龙女，刘嫂一家十分欢喜。
万圣公主早就回了碧波潭，据她说会金盆洗手浪子回头，不知是真是假。
敖闰走在蝉鸣声中，眼前飞过几只萤火虫，衣袂上沾染了夜间的潮湿气。她挽起袖子，后背忽然搭上一件宽大的青衫。
杨戬俯身为她拢住衣襟，平和道：“小心着凉，师姐。”
他的掌心极温热，手背离她的下巴还有一段距离，似乎就能将那种熨帖暖意传递。
杨戬系好衣带，稍微拉开距离道：“师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敖闰才想起来是这么回事，撩起睫羽，认真地告诉他：“我叫敖闰，你知道了吗？”
杨戬勾起唇，语气缱绻：“杨戬记住了。”
敖闰听见这个回答，耳朵轻轻抖了抖。知道和记住之间的差别，细微得像一根羽毛拂过心上，却难以忽视。
她摇摇头，把他的那句话从脑子里晃出去，又不由自主关心道：“你不冷吗？”
“不冷。”
杨戬穿着薄薄的衣衫，身形挺拔，神色如常。
敖闰手指绕着他在外衫上系的结，踱步问：“你师父闭关的时候你都做些什么？”
杨戬配合她的问话，扬起脸回忆道：“我自己学习日星象纬丶六韬三略丶修身养性等等。”
敖闰正要问他是否已经辟谷，视线倏忽一凝。
夜风吹拂，花枝摇晃，有花朵落在杨戬额间的红痕上，月光为他镀上寒霜，衬得他异常鲜明俊丽。
杨戬擡手想将花拂去，却被敖闰拉住。
“别摘，好看。”
敖闰细细端详，杨戬有些不自在。
他想起来那时炼丹炉后的吻。这花瓣轻柔，如果敖闰亲他的额头，应该就是这样的触感。
杨戬的目光向下，不经意间就已经牢牢摄住敖闰的唇，心事昭然若揭。
“师姐——”
敖闰对他笑了一下，按住他的手臂，配合地道：“近点。”
杨戬听话地低头，那朵花悠悠飘落，落在敖闰的眼尾。又一阵风过，花瓣纷纷洒在他们周身，甜甜的香气围绕。
粗糙温暖的指腹贴住她的皮肤，敖闰下意识闭目，等他把花摘去。然而花朵脆弱的触感仍然停留，下一刻，有亲吻落在花上。
杨戬隔着花朵吻住她的眼尾。
敖闰听见八百年间冰冻的思念化开，化作千万片，随着星河飘走。
她如约找到他，他也一如从前。
杨戬不成仙也罢，她们就这般相伴一生丶三生丶生生世世，直到他回昆仑为止。
翌日，天还未亮，杨戬清润的嗓音破开敖闰朦胧的梦境：“师姐，师姐醒醒。”
敖闰推推他，用被子蒙住头，明显表达出别叫她的意思。
杨戬装作不知，力道大得快要把她摇散架：“我带你去太阳洞。”
太阳洞是鬼谷岭的绝景，日出时极美。杨戬想带敖闰看日出，再晚点就见不到了。
敖闰咬牙，睡意已然散尽，她索性掀开被子，给杨戬一巴掌，以报当年他同门师弟传谣之仇。
杨戬冷不丁挨一下，笑意更深，直接连被子带人抱出洞府。
太阳洞里，杨戬拥着呆呆的敖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轮火红的太阳，和几乎湮灭在光中的他们。
在每个磅礴的日出日落中，两年时间弹指而过。
鬼谷子出关，鬼谷岭重开山门。
徐福自咸阳归来，告知鬼谷子他将要奉命去寻访仙山。
鬼谷子颔首，嘱咐他几句：“尽力而为，若找不到仙山也不要害怕，回鬼谷岭便是。”
“是，师父。”
敖闰在荡秋千，她旁听着远处鬼谷子和徐福的谈话，裙摆飞扬绽开。
杨戬席地而坐，静静看书。
敖闰听完，忽然问：“杨戬，你离开过鬼谷岭吗？”
杨戬翻页的动作一顿，回答道：“没有，闰闰。”
敖闰终於明白这一世的杨戬为何更加疏离冷淡了。
他六亲缘浅，师父常常闭关，与师兄也并不亲厚，困在小小的鬼谷岭，终年不见外界景色，身边只有书籍与丹炉。
生活在爱里的杨戬，无论面对山中清修还是战场厮杀都轻松肆意丶游刃有馀；但生活在冷漠里的杨戬，便只剩下漠然。
敖闰听见春雷鸣响，停住秋千的势头，踩住地面，倾身道：“你想出去看看吗？”
杨戬似乎并没有兴趣，“外面是什么模样？”
敖闰回忆着初识时杨戬所说，缓缓道：“三山五岳丶三岛十洲，不胜枚举，但我也没去过，很难给你形容。”
杨戬听到这里，从书中擡起头，“为什么？”
为什么闰闰也没去过外面？
敖闰晃悠着双腿，“因为我刚离开冀州，就来咸阳和鬼谷岭了。”
杨戬擡手握住秋千的绳子，眼中燃起一点亮光，像是对从没经历过的生活产生了神往。
“那我们可以同游山川。”
敖闰从秋千上跃进春光里，回眸道：“好啊，走，我们这就和师叔辞别。”
他们一言为定，约好清晨在谷口相见。
敖闰在鬼谷岭并没有什么财物，她早早起床，换上雪青色衣裳，坐在云雾之中。
杨戬与敖闰见面从来不晚到，今日却不知怎么回事，敖闰的脖颈都快僵硬了，才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转头时，杨戬背着手走来，正挑眉对她笑。
“闰闰。”
敖闰顿时忘记了漫长的等待，不自觉也笑起来，“手里拿的什么？”
杨戬克制不住欢喜，弯起手臂捧出来一只白色细犬，扬声道：“闰闰，看，我捡到的小狗。”
细犬垂着两片大耳朵，对敖闰发出长长的开心的嚎叫。
敖闰点点它软软黑黑的鼻子，展颜道：“好久不见，哮天。”
“闰闰，你认识它？”
敖闰抱住向她怀里扑的狗狗，温和道：“是啊，它以前……”
她停住，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哮天接过话茬，对杨戬叫道：“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我以前可是你的小狗！
八百年过去，哮天已经可以口吐人言甚至化为人形了。因为怕吓到现在的杨戬，所以他选择汪汪叫。
杨戬听不懂，但是杨戬很捧场，“是吗？真厉害。”
哮天得意地吐舌头。
他们离开云雾山，悠哉悠哉地商量去哪里游玩。
“西边吧，我想去西海看看。”敖闰道。
“好。”杨戬当然同意。
白日里前行，夜晚时他们在林中生起小火堆。
哮天趁着杨戬去打猎打水，小腿一蹬，站立起来变化为一个少年。
少年穿着黑衣，皮肤瓷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喊道：“闰闰闰闰！”
敖闰好笑地弹他脑瓜，“你这几百年去哪了？”
哮天捂住头，委屈地蹙起眉：“闰闰你为什么弹我？我去了梅山。当时主人突然被叫回昆仑，没来得及把我放出来，是元始天尊老爷解开口袋，指点我去梅山。”
他的嘴巴叨叨叨，像连珠炮似的：“闰闰闰闰，我听说你家大太子的事迹了！他年纪轻轻，就能执掌西海。可是你什么时候生的大太子，我怎么不知道？难道是我主人回昆仑后你——”
敖闰以第二个脑瓜崩结束他的碎嘴。
哮天难过地蹲下，在心里碎碎念：“闰闰你有没有考虑我主人的感受啊呜呜呜，我主人会伤心的，他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好可怜呜呜呜。”
杨戬回来的时候，发现敖闰已经睡熟，一个陌生少年趴在她膝边。
杨戬喝道：“你是谁？”
哮天大惊，火速收起脑袋上垂着的白耳朵，试图窜走。
杨戬一把拎住他的后领，震惊地问：“哮天？”
哮天缩着手脚，蔫巴巴应声：“主人，是我。”
杨戬石化。
哮天落地，小幅度摇晃露出来的尾巴，弱弱道：“主人，你听我解释。”
杨戬立刻摆手，沈声道：“不用解释。”
他早就知道世间万物有灵，初见时师父鬼谷子曾称敖闰为“小黑龙”。
敖闰是黑龙，哮天是白犬，他们认识也就说得通了。
杨戬捋清楚后，迈步到熟睡的敖闰身边，想叫醒她起来吃点东西。
哮天却觉得他应该提醒一下杨戬，关於西海太子们和公主的存在。
“主人主人，主人主人。”哮天连连道。
“你说。”杨戬的脚步不停。
哮天凑到他身边，犹豫许久，委婉地问：“主人，你喜欢孩子吗？”
杨戬：“啊？”
“没事主人我就是随口一问。”哮天的勇气消失，转身跑掉。
但哮天对杨戬人生大事的担忧战胜了他对敖闰的恐惧，他又贴过去道。
“主人，你别在意，我可能是出现了幻觉，就是说，你对养别人的孩子是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