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鸟雀自林中腾飞而起，流云四散，日光远淡。
敖闰步入寒潭，清澈潭水没过她的腰身和头顶。发丝在光影中舒展，环佩丝绛悠悠漂浮，扶摇琴感受到敖闰的心情，自发弹响轻盈的乐音。
她拨开水流，游近潭底透明的结界，脸颊旁冒出几个小泡泡。
结界短暂敞开，露出后方甬道。甬道漆黑而漫长，通往黑龙的头颅所在。
敖闰奔过去，手掌贴住龙吻。她的衣衫无风自动，皮肤变得虚化。土石纷纷零落，将她的身躯淹没。
孙悟空的声音遥遥传来，告诉她活动活动筋骨，别动作太慢。
敖闰垂首轻笑，彻底与真身相融。
杨戬立在云雾中，掌控着神鼎吸纳冀州的生灵，千里传音：“闰闰。”
霎时黑龙撩起眼皮，瞳眸焕发光彩，断眉如刀锋般斩过蒙昧。
她伴着浮光掠影，冲破重重土壤的桎梏，在尘埃弥漫中扬声道：“来了。”
烈风吹过黑玉线般的龙须，吹得敖闰须发蓬起，挡住若隐若现的龙角。鳞片乍然见日光，泛起五彩斑斓的乌黑。满身不祥气散尽，四爪踏瑞云。
万物都已落进鼎中，敖闰第一次毫无忌惮地高低盘旋。
荏苒冬春，敖闰都快忘记这种自由了。她在云浪里翻滚伸展，迷恋地嗅着新鲜干燥的冷气，纵览天涯海角。
她飞过杨戬，再绕回他身旁，把他围在自己勾成的圆圈里。
杨戬朗然笑起来，眼尾延伸漂亮的弧线，目光始终跟随她旋转。他穿着赭衣绣袍，戴着金花幞头，皓齿鲜唇，气质惊人。
他收起神鼎，抚抚巨大的龙颔，手势娴熟得如同挠哮天的下巴。
敖闰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她停住转圈的动作，移过龙首与杨戬对视。
被一条巨龙锁定其实是很可怕的。不论是枯皱的皮囊，还是冰冷无机质的眼神，都会让人恍惚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杨戬却神态如常，还忍不住再度揉揉她的须发，仿佛几千年前就想这么做，如今终於达成夙愿。
敖闰歪头，决定不跟他计较。
孙悟空大笑着推翻五行山，响声撼动日月。佛祖之手崩裂，五行之气填平沟壑，阻挡了倒流的东海海水。
杨戬站在黑龙旁，挥袖展开山河社稷图。
泛黄的画卷上升起大千寰宇，冀州凌乱的泥土恢覆平整，山川草木尽皆覆苏。五行相生，滋养社稷，房屋田地纷纷重建。
杨戬手持神鼎，释放生灵。
须臾之间，千山鸟雀投林，野兽奔忙。城村人声鼎沸，麦田金黄。万籁喧嚣里，唐三藏晕乎乎地落地，擡眸便见孙悟空赤条条地撒着欢儿，喊着：“师父——我出来了——”
唐三藏丶刘伯钦和童仆惊惧不已，就连马匹都战战兢兢地后退。
孙悟空恣意地对唐三藏拜了几拜，又谢刘伯钦对他师父的照拂。
唐三藏发现他并无害人之意，问道：“徒弟啊，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孙悟空摆摆手，笑答：“我从山脚下挣脱，动静大些也是正常。师父不必挂心，不必挂心。”
唐三藏点点头，不再追问。
敖闰飞得畅快极了，忽然风云变幻，上方天兵天将降临，领头的正是威风凛凛的托塔天王李靖和哪咤三太子。
敖闰止住去势，旋绕半圈，尾巴搭在身上，静静望着天兵天将。
没人开口。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半晌，李靖清清嗓子，掂了掂宝塔道：“师姐，我等奉玉帝圣旨，请你回冀州。”
敖闰不语。
李靖无奈，继续道：“师姐，我们在西昆仑有同门之谊，我无意与你为敌，不如你自己回去吧。”
敖闰：“你觉得可能吗？”
李靖：“……”
他静默片刻，扭头对身后的哪咤斟酌道：“我儿，你且出战。”
哪咤甲胄整齐，眉目如画，本也知道今日不好袖手旁观，於是敷衍一拱手，领命而去。
他跃至敖闰面前，打招呼道：“好久不见，龙王。”
这场景有些熟悉。
昔日，敖闰与龙在陈塘关上空直面哪咤惨烈的死亡；如今，三坛海会大神带着天兵天将俯视刚刚挣脱桎梏的黑龙。
因果因果，便是如此。
敖闰化为人身，亭亭而立。千年来沈静幽寂的气息早已锁在了她身上，哪怕她此刻心情极畅快，微笑也是淡淡的。她挑眉道：“好久不见，哪咤，比划比划？”
哪咤提起火尖枪转瞬便至她面前，话语在风中激出少年意气，“好！”
敖闰擡手，东方诸山应和，一把玉柄长剑破空而来。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哪咤的火尖枪被剑格挡，火花飞溅，震若雷鸣。他换个方向刺去，盔甲明亮得晃眼，询问：“这是东皇太一的佩剑？”
敖闰连斩几下，剑势越发凌厉，“是。”
东方，炳灵公黄天化坐在山头远眺。他身躯极其庞大，垂落的小腿与山同高。变成这般威严的尺寸其实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他惊叹道：“真打啊？”
杨戬抱臂旁观，勾起唇道：“很明显，是动真格的。”
“你不担心？”
杨戬没有回答。
盔甲映日，赤衣飞扬。敖闰和哪咤过了数十回合，直掩盖了斜阳火焰似的馀晖。吓得各处妖王紧闭门户，不敢露头。
新月初现时，敖闰一剑自右横来，有无坚不摧之势。
剑过处，哪咤右臂断裂。
众神立在残破的黄昏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哪咤眼疾手快地捞住那节断臂，递给傻眼的敖闰，淡定道：“拿回去炖汤吧，别浪费了。”
敖闰接过来一看，手里赫然是节白嫩的拉丝的藕。
她错乱地问：“你怎么不躲？你明明可以——”
哪咤立刻制止她：“没这回事儿。”
他收起火尖枪，一踩风火轮回到李靖面前，随口道：“我败了。”
李靖：“……”
哪咤对阵孙悟空，被打伤左臂；哪咤对阵黑龙，被打伤右臂。李靖也没法说他放水，但李靖真的很想说：你小子还知道换手啊！
李靖托着宝塔，发号道：“暂且收兵，待我将此事回禀玉帝。”
众神称是。
哪咤吊儿郎当地坠在天兵天将后，心道左右他胳膊还能再长，这下应该没人再指使他当打手了。
凌霄宝殿。
杨戬丶哪咤和孙悟空站成一排。玉帝凝视他们许久，憋出一句：“你们几个要气死朕啊？”
杨戬站在正中，面色不变；哪咤充耳未闻，明显在走神；猴子见他生气，笑得前仰后合。
玉帝七窍生烟，询问左右仙侍：“黑龙现在何处？”
“启禀万岁，西海龙王已去往火云宫。”
注：“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出自《九歌·东皇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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