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犹清笑了笑,“陈导,你本意是冲我模特来的吧。”
陈导之前就邀请过他,他拒绝了。
没道理剧组都开拍一段时间了,再去请一个摄像指导。
被戳穿了,陈导也不尴尬,话反而更加直白。
“对,我是想找你那个演员,之前一直物色不到合心意的演员,后来看了你那个视频,觉得他简直是从书里走出来的,我敢说,没人比他更贴那个角色。”
“你也知道我是拿去冲奖,要不你让那演员跟我说,我的电影你也知道,如果真拿上了。他一出道就可以获得无数演员难以触碰的冠冕,奖项加身。”
一个剧组,剧本和演员才是灵魂和主体,摄影再好,几个摄影师总能抵一个夏犹清。
但如此贴合人物的演员却是千万人群也很难找到一个。
夏犹清拒绝道:“他不拍戏,也不会进娱乐圈,我早之前发过声明了。”
“你怎么知道他就不想拍戏呢?”
陈导说:“小夏,不用拒绝那么果断,你回去跟他说一说。我们剧组打过电话,本想派人过来亲自跟他交流,既然你发了声明,我这才跑一趟跟你谈。”
夏犹清有些没心情应付了,他看手机,这个点谢秋节应该是下班了,可能早就回家了。
夏犹清:“很晚了,陈导,下次再聊吧。”
陈导脸色冷了下来,“小夏,大家相互给对方面子,我跑大老远不是来找你吃饭唠嗑的,我尊重你说他是你的人,要是不想走你这层关系,我大有其他方法。”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他没什么好说的。
谢秋节太干净了,不适合这种地方。
夏犹清笑了一声,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他站起来身,“行,陈导,我替你跟他说,但是结果是什么样我不能保证。”
说着,他招手对服务员道:“买单,刷卡。”
付完款,他对陈导颔首道:“这顿我请您,您大老远跑一趟不容易。”
“陈导,看你面子上,我帮你问他,他要是拒绝了那也和我无关,你也别为难他。娱乐圈这块地方,不是每个人都想进的。”
陈导皱眉,他没想和夏犹清闹僵,利益方面,如果能合作当然是最好。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夏犹清一个转身已经离开了。
晚上气温更低,妖风直戳人脊背,仿佛要往人骨子里钻。
夏犹清看了眼手机,谢秋节依旧没给他发消息,可能是睡了吧,这几天加班那么累。
回家时只有一片黑,整个屋子如此的安静。
夏犹清看见玄关处有谢秋节的鞋,他应该是早就回家了。
他去敲了敲房门,“谢秋节,睡了没?”
他明明知道谢秋节听不见,忽然又觉得自己行为有些好笑。
去浴室洗去一身寒气,夏犹清坐在沙发上,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坐了好一会儿,他起身又去敲谢秋节的门,只是象征性礼貌道:“我进来了。”
他推开房门,里面只有月光从窗户透进来的惨淡光线,床上一小团起伏,谢秋节安安静静地缩在被子中。
也是,他听不见。
夏犹清凑到他面前来,蹲在床边看他。
怕弄醒他,只敢用手拔了拔他额前的碎发,轻轻道:“你说你,这么招人干什么,总让别人盯着你。”
在不明亮的光线中他看见谢秋节眉头紧锁,脸色苍白的厉害,嘴唇颤抖,似乎是呢喃着什么。
夏犹清一瞬间察觉到不对劲,伸手摸上谢秋节的额头,是冷的。
连额角都在冒着冷汗。
他着急地拍了拍谢秋节:“谢秋节,醒醒,你发烧了。”
谢秋节听不见,他只知道自己很难受,整个人如同浸泡在冰水当中,他声音喃喃道:“冷……好冷。”
我是不是要死了。
夏犹清着急到想直接把他连人带被子抱医院去,谢秋节似乎感觉到了温暖,在恐慌抓住了唯一的温暖——夏犹清的手,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不安地皱着眉头,冷汗直下,声音虚弱,好像下一秒这个人就会消失一般,“我……我还不想丶不想死,好冷。”
但是水里好冷,他四肢僵硬了。
他听不见。
声音很小,可夏犹清听见了。
夏犹清心脏好像被一支无形的大手攥住了,心里忽然难受地要命。
他忍住喉间酸涩,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他后背安抚,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不会,你不会死。”
被安慰后,谢秋节反而像哭了。
夏犹清听见他极其压抑的哽咽,明明那么难受还下意识的把温暖死死抓在手里。
可能是半梦半醒间感受到了身边人的温柔,眼泪反而决堤般缓慢地落在枕头上。
谢秋节固执地说,“……我就要死了,我……文具盒里有五块钱遗产……我死了,能不能把我埋在家旁边,我听不见……我不是累赘,别把我丢了。”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
夏犹清却极其难受,轻轻安慰着他,“不会的,你不会死,你一直好好的,你不是累赘。”
谢秋节身上实在是冷的厉害,夏犹清伸手一摸,他整个身子细微地颤抖着。
夏犹清轻轻问道:“谢秋节,我爬上床了。”
不等谢秋节回答,他便动作很轻地钻进了被窝,紧紧把谢秋节搂在怀里,把他冰冷的脚放在自己腿中暖和,企图用自己体温让他舒服些。
身边是暖和的,谢秋节毫无意识地往夏犹清怀里钻,就像是人求生本能一般,他只想活下去。
“还冷吗。”夏犹清轻轻拍着他,即使知道他听不见,但他还是柔声安抚。
谢秋节梦到小时候。
一切都是浑浑噩噩的,像一部灰色的电影,没有声音没有色彩。
那年冬天是最冷的冬天,连河面都结了细碎的冰,屋檐长满了冰凌。
他站在河边,身后是村里一群他见过认识或不认识的孩子。
“听说他是个聋子,听不见,我们等会就去吓一吓他,看他会不会被吓到。”
“嘘嘘嘘你们说小声点,等会被他听见了。”
“哈哈哈都说他是个聋子了,怎么可能听见,你们去不去。”
“他像个傻子一样,每次我们叫他他都不应,还总是跑去看拖拉机,聋子是都听不见吗?我看他有时候能听见他哥哥说话。”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谢秋节如同这场灰色电影的误入者,小时候看不懂的唇语,时隔多年竟然看见了那群男生当年在说些什么。
他看着小时候的自己被一个大年级的男生推着吓了一跳,走到了河面上。
小时候的他神情错楞,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接着河面细碎的冰面裂开,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他掉进了冰水了。
冰冷的河水一瞬间漫了上来,淹没过他的鼻腔,他四肢渐渐冰凉,害怕慌乱地在水里扑腾着,大声喊着救命。
河边的男生们哈哈大笑,对他说:“傻子,站起来啊,河水又不高,站起来就过来了。”
“哈哈哈哈你看他好蠢,只知道喊救命!”
岸边河水并不高,站起来的话只会到他胸口。
可是他听不见,慌乱和害怕之下他只是觉得冷,连腿都开始发软无力,抽筋冻骨似的难受。
有人在岸边模仿着他在冰水里扑腾,夸张地喊救命,逗地一群人大笑。
那时候小孩还没有会害死人的概念,他们只觉得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看着别人扑腾很有趣,并不知道哪怕是不会淹死人的河也可能会有意外死亡。
他们无知,也害人。
一瞬间,长大后的谢秋节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他的身体里,他在河水里扑腾,四肢冰凉,他说好冷,意识慢慢往下沈,似乎是终於要没力气了。
他手脚冻到发凉,整个人扑腾都没力气了,一切好像都在慢慢往下沈,他看见水面之下。
岸边的男孩们看着他慢慢下沈,然后才开始有些慌张,“大哥,他好像不挣扎了,他不会冻死了吧。”
“胡……胡说什么,他怎么不站起来啊,明明就不高,他不会是装的吧,你们谁去拉他一把。”
“我不去,水里好冷,他扑腾地有点远了,我要是掉水里,回家会被我妈骂的。”
“刚才谁吓他的,谁去,怎么办!我丶我看见他头也沈下去了,我们丶我们这算不算杀人了啊,会坐牢的!”
年纪小的孩子快吓哭了。
可能是求生的本能,谢秋节沈下去后忽然自己站了起来,一步又一步沈重而缓慢地走到了岸边,爬上去,往家的方向走。
岸边的男生们似乎被他吓傻了,所有人定格住一样,静静看着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
年幼的谢秋节就那样满身冰水,穿着吸满冰水后的厚重棉袄,一步步走回了家。
他看见大哥刚回家惊吓的表情,然后变得着急又愤怒,可是他很冷,很冷,连眼睛都睁不开,他觉得一切都很痛苦。
耳聋丶嘲笑丶捉弄和死亡,都让他很讨厌这个世界,他在那一瞬间身甚至觉得如果就这样死去,是不是就让那群人心里愧疚一辈子。
是不是就不会成为家里的拖累。
是不是他再也不用感受到活着的痛苦了。
他缓缓闭上眼,强撑一点笑喊,“哥,我回来了。”
然后缓缓倒了下去。
他意识沈沈浮浮中听见大哥在他耳边大喊,“小节!小节!!不许睡,不许睡,我们马上就去医院!!你知道吗?!”
他似乎迷迷糊糊中又笑了一下,苍白着嘴唇,牙齿打颤,“哥……我好冷,哥,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就快死了,哥。”
他觉得自己会被冷死,於是他颤抖地说着幼稚的遗言。
他说:“我的文具盒里有五块钱,哥,你拿去买零食吧……我希望……我死后,你们别把我丢了,我想回家……我不是累赘,我可以做很多事情。”
“……好冷丶真的好冷啊。”
那场寒冷,愈演愈烈,最终变成了高烧,谢秋节在医院呆了三天三夜,差点就把人烧傻了。
他记得醒来时看见白色的天花板,刘丽和谢秋季坐在他旁边,刘丽红着眼睛哭,谢秋季脸上有伤,一看就是替他报仇去了。
可谢秋节心里异常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