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场上的灰尘已经散去,雪后初晴,周围的一切都好似透着白光,纯洁干净。
赵云亮银的盔甲像是被洗过一般,钩连的铁片鋥亮鋥亮的。脑后的马尾辫也被汗水濡湿紧紧贴在挺直的脊背上,吕布修长有力的腿脚高高扬起,黑缎面的布鞋踏在赵云斜斜伸出的剑尖上,倒少有的生出几分翩翩佳公子的儒雅气质来。黑沈沈的软甲紧紧箍在暗红的里衣上格外显出杀伐沈重。
叮的一声脆响,赵云的剑生生折断为两截,他顺势利落的一个后空翻落在场中躬身抱拳,朗声道,“侯爷武功冠绝天下,子龙输得心服口服。”
“子龙若是用枪,自不会输得如此憋屈,这场倒是我占便宜了,胜之不武。”吕布的声音里刻意灌注了内力,惊涛一般向四周翻涌开来。功力稍微低一些的都被震得头晕目眩。比武的结果一出来,私下开了赌局的兵士们自是凑到一处去,几家欢喜几家愁,唯有那些第一时间开盘做庄家的校尉们赚了个盆满钵满,言语间自是对吕布愈发佩服起来。等到修远去细问,才知道校尉们的堂口,不是简单的赌输赢,甚至还细化到招数上,下注的兵士们眼力不够自是输多赢少。
修远笑着把樊稠从钱庄里取回来的盘缠钱分发下去:“这场赌局全因着修远的一己私欲,凡是输了银钱的,我只好拿侯爷的私房钱给你们补上,若是还有不够的,就只好把你们侯爷卖了去。”
军士们听修远这么一说,嬉闹推搡着在他这里领了输掉的银钱又好生调侃了一番才散了去。而马超其实早早就来了,吕布和赵云的比武他亦是从头看到尾的,此时孤零零的站在演武场的另一边倒像是个外人一般,心口闷闷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修远随着士兵们疯闹了好一会儿,又跟张辽和高顺交代仔细了才带着三个鬼面营的暗卫和马超丶吕布一起上了船。围着西凉城的大河名为北邙,是西羌和漠北众多游牧民族水源的主要来路,因为西凉周边地势较高,又多是荒山,所以即便是雨量极大的时候也不会有决堤泛滥的危险,是一条南下江南极为安全的水路。
暗卫们选的船不大,只有前后两个舱房。马超和三个暗卫住在前舱,修远和吕布住在后舱。只是没料到马超居然是个不会水的,一上船就整日头晕脑胀,面色铁青,跟害喜的大姑娘似的,让修远和暗卫们笑了好一阵。
等到船过了河北地界,水势渐缓,马超才勉强能吃些烤肉。因为是顺流而下的缘故,不过四天他们就到了荆州地界。吕布远远的就看见一叶翠绿的风帆,只见一中年文士白衣高冠立在船头,他忙不叠把修远叫了出来:“清河你说那个绿帆小船上站着的会不会就是你一直惦记的诸葛孔明?”
修远还没回话,就有暗卫笑开了:“军师喜欢的是侯爷这样高大威猛的,怎么会看上喜欢穿白衣服细皮-嫩-肉的儒生呢。”吕布板着脸随手敲了那个暗卫好几下才作罢。那边的船却已经主动朝他们靠了过来。
那中年文士遥遥朝着吕布作了个揖,声音有些男女莫辨的飘忽:“在下诸葛孔明,在此地恭候侯爷多时,恳请侯爷赏光到城中一叙。”诸葛亮可以说是所有熟悉三国历史的人心里遥不可及的一个梦想。修远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此平静的和诸葛亮隔船相望。江面上的风不大,诸葛亮身上的白袍似乎甚为宽大,随风鼓起猎猎作响。修远安静的站在吕布身后细看他眉眼。
淡蓝的儒生方巾简单的把头发盘在头顶。不黑也不白的皮肤,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手执一柄黑鸦羽的折扇,给他整个人都平添了一股邪气。狭长的凤目斜斜上翘,眼底的精光更是暗含凌厉。等修远再凝神细看时,那抹凌厉又一闪而逝,隐没在诸葛亮似笑非笑的神情里。
约摸等了一刻钟时间,未曾听见应答声。诸葛亮覆又弯腰对着吕布作揖,还是那句恳请侯爷赏光到城中一叙。修远细细分辨从他的语气里察觉出几分玩味的笑意来。当即开口回话:“侯爷未曾见过孔明先生,却不知先生是在何处见了侯爷,竟能一眼把我们认出来。”
“修远先生说笑了,温侯勇武天下谁人不知,荆州虽弹丸之地,也算是我大汉朝邦,又如何能不知侯爷大名。”
修远眉毛一挑,诸葛话虽说的诛心,却也是半真半假,索性和他绕起圈子来:“在下早年也随侯爷到吴郡来做客,荆州还是江东属地,怎么几年不来,这荆州竟成了刘使君做主?”
“荆州刺史刘表原是主公本家,此番病重才不得已将城池交由主公打理,未能上达天听,倒是我思虑不周了。只不过,比起孙策斩杀郡守许贡夺得城池,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刘表这病本就是心病,只怕病根就是人人眼馋的荆州城,也不知刘使君把这病根强夺了来,有没有福气消受?”
“你这嚼舌根的酸书生,我家先生好心邀你去城中做客,你怎能三番四次辱我哥哥,着实可气。”张飞一直站在诸葛亮身后,看他们唇枪舌剑战了几个来回,终於按捺不住一嗓子吼开来,还特地带上了内力,倒颇有几分佛门秘技狮子吼的味道。
吕布眸色一暗,擡脚在船沿上重重一踏,张飞竟被勃发的气劲冲得面红耳赤倒退了好几步远。诸葛见状,袖袍一扬,原本平静的江水竟像是被煮沸了一般争相往船舱里窜。修远面色一冷,弯腰在船舷上画了两个佛号,那些诡异的沸水才覆又安分下去。站在一旁的暗卫们见状,也纷纷拿出武器暗自戒备,就连马超也把手紧紧按在剑柄上。
诸葛亮却对方才的试探视而不见,面上依旧挂着不咸不淡的笑意:“久闻西凉军师擅窥天机,今日一见传言果真不虚。不知军师和侯爷一道来江东是为何事?”
诸葛亮话一出口修远就暗道厉害,他连着两次邀请吕布入城未果,竟是若无其事的把话题绕了开去,不仅化解了双方之前的暗潮涌动,还把话题直接引到对他极为有利的刺探上,看似信手而为,却又着实暗藏心机。
修远思索了好一会儿,并未回答诸葛亮的话,反而毫不客气的反问回去:“不知道孔明先生执意邀请侯爷入城又是为何?莫非先生昨日夜观星相得知我们今日要从此地路过特来接风洗尘不成?恕小子直言,侯爷与刘使君从前并无深交,贸然入城恐怕也不太妥当吧。”
“前几日在江夏,我曾听坊间传闻,城中的白云楼里来了一位琴艺高妙的琴师,吴郡士林学子都甚是推崇,不知修远以为如何?”
“诸葛先生说笑了,小子未曾听过这位琴师的音律,怎能妄自论断。更何况我於音律之道不过是略知皮毛,怎能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
诸葛亮面上笑意不减,语气却愈发游刃有馀起来:“正如先生所言荆州城以前曾是吴郡属地,亮偶然听见集市上的孩童们都在唱‘曲有误,周郎顾。’的童谣,不知公瑾会不会也想去白云楼听琴呢?”
诸葛亮这番话一说完,径自调转船头往荆州城内驶了去,留着吕布一船人在江风中面面相觑:“清河,诸葛孔明这番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孙策周瑜不日而亡,西凉要作何打算?诸葛亮方才明里暗里说了那么多话加起来不过是这一句。他开口请你去荆州城中做客,不过是想借此试探我们的立场罢了。至於那白云楼中的琴师应当是郭嘉无疑。”
“这郭嘉好不容易从曹魏大营逃出来,不好端端的在屋子里藏着又去弹什么琴啊?自从郭嘉离开曹营,行动就越来越摸不清了。”吕布皱着眉头继续提出疑问。
“以琴音为饵食不过是想釜底抽薪一劳永逸罢了,只不过此计太过刚强狠辣,又没有留下什么转圜的馀地,反倒不像是出自郭嘉之手。郭嘉亲自去弹琴让我也有些意外,不过周瑜一向爱琴成痴,又刚愎自用,很难不上钩就是了。”
“可郭嘉既然已经叛出曹营,为何又还要费尽心机杀掉周瑜?若是孙策周瑜真的死在他手里,东吴和曹魏开战,他岂不是更无处藏身了?”其中一个鬼面营的暗卫曾经到江夏给小五送过於吉的清心符,对郭嘉在江东的情况也比其他人更熟悉些,故而才开口发问。
“周瑜此人嫉贤妒能,心胸狭隘,就连江东望族陆逊也曾遭他排挤。更何况是从曹魏叛逃出来的郭嘉呢。若我是郭嘉,一到江东也会想办法除去周瑜,毕竟在他的地界上,若是迟迟不动手,这条毒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反咬一口。不过奇怪的是,我们的消息是小五和秦酒传过来的,那郭嘉的情报又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呢?看来在郭嘉身后还有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恐怕着以琴音做杀招的计策,就出於郭嘉身后那人之手。”
“即便郭嘉有杀周瑜的理由,也不必亲自动手啊。就是我们鬼面营和陷阵营的兄弟们也经常接些取人性命的活计,在这乱世,要杀一个人方法实在是太多了。”
“郭嘉人一到江东,就明白自己住在江夏城的事瞒不了多久。所以要想长久的安逸下去,只能卯足了劲把这潭水搅昏。他亲自出手杀周瑜,不管成功与否,曹魏和江东都不会坐视不理。若是因此两国交兵,他自然是大隐隐於市,高枕无忧。有刘备的势力夹在中间,再加上曹魏的军士多是北地人,不擅水战,真正打起仗来双方也不过是半斤八两,郭嘉现在闲人一个又有曹彰贴身保护,不管事情的后续怎么发展,对他而言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那依清河的意思,我们此番来江东,意欲何为?”吕布被修远滔滔不绝的分析弄得是头昏脑胀,忙不叠开口打断他。
“静观其变丶浑水摸鱼。你我能离开西凉来江东,他曹孟德未必不来,更何况还有郭嘉在。我们若是能像他刺杀董卓一样,把他的命顺便留在江东,那么曹魏和东吴就无论如何也会开战。到时候,鹬蚌相争,西凉势力置身事外,自然渔翁得利。郭嘉之所以这么做,恐怕也是想报答我们当初放他离开西凉的恩情吧。郭嘉此人太过通透,没想到还是个重情义的。”
船上众人得了个准信,自然是一路朝着江夏城行了去。小心起见,鬼面营的暗卫们把小船扔在江夏城附近的一个渔村里,才跟着吕布修远一道混入城中。秦酒和小五自是早得了消息,在城中接应。
秦酒和小五在江夏住了一年多,热心快肠又出手阔绰,很快就得了当地百姓的好感。秦酒只说吕布他们是原先庄子里的仆人,又散了些银钱出去,就很快蒙混过去,没人在意了。等修远和秦酒汇合,又知道了白云楼老板卫忠和秦酒之间的瓜葛,自然十分高兴。
当即就和吕布在白云楼的雅间里占了一个座位,又吩咐暗卫们赶紧去准备回西凉用的大船。这才和吕布一道到白云楼去见郭嘉。郭嘉在白云楼弹琴已经有七八天了,名声早已传开,又有各路有心人帮忙扩撒消息,自然是人满为患。
修远说自己不通音律确实是过谦,但是对古琴和古筝,他确实是不大了解。所以对郭嘉的曲子也听不出个好坏来。至於吕布纯粹是借着这个机会和修远在雅间里好好腻歪一番。所以并没闹出什么动静来,也就一直没被郭嘉和曹彰发现。
直到坊间又传出消息,说是白云楼的琴师在同一个地方最多只呆十天。周瑜才终於按捺不住和孙策一道进了白云楼。也不知许贡的门人们到底有多少,楼下的食客们这么多天来竟都是许贡的门人们假扮的,就连秦酒和卫忠这样精明的江湖人也被瞒了过去。
动手的那日,江夏城下着微薄的细雨,周瑜身穿攒花紫金对襟开衫,脚踏金丝绣线缎面布鞋。端得是惊才绝艳,风华无双。郭嘉刚开始调律,他便坐在角落里开口指出了琴谱中几处细微的错误。
白云楼顿时乱做一团,杀手们都穿着吴郡百姓的日常服饰,手持机簧小弩,周瑜武功不弱,尤其轻功身法十分精妙。不过可惜的是,酒楼内桌椅众多,空间有限,他又未曾随身携带兵刃,很快就不得不在孙策的掩护下往门外撤退。吕布远远的站在二楼雅间的窗户边看被杀手们包围在中间的孙策。他左边眼角上方有一道疤,那是当日过江时黄祖给他留下的。等到他护着周瑜撤退到门口,曹彰和另一个面生的黑衣人突然从二楼朝他们冲杀过去。
那个无名的黑衣人武功十分邪异,孙策和他交手不过数十招,身上就多了数道伤口。而周瑜却意外的和曹彰拼了个旗鼓相当。修远轻轻扯了扯吕布的袖子,轻声说话:“奉先,你看那个一直站在郭嘉身后的家夥,他衣服里起码藏了十张道符,绝不会是默默无闻的人。看来孙策和周瑜今天是凶多吉少了,我们还是赶紧找个机会离开,要是在这个当口被人拆穿了身份就不太妙了。”
吕布点点头,正要带着修远离开。变故徒生。坐在一楼大堂楼梯下面阴影里的三个人突然向郭嘉出手了。三人都蒙着脸看不清面目,却都是赤手空拳没带什么兵刃。戏志才原本就在郭嘉的琴上动了手脚,见真的有人前来,当即双手在琴弦上连弹数下,引爆了藏在琴内的道符才趁乱和郭嘉一道逃了出去。吕布和修远无暇再看孙策和周瑜的情况也赶忙从另一边的窗户离开。
等所有人都回到秦酒之前在江夏买的宅邸之后,众人围着修远坐成一圈,修远朝众人点点头,开始分析现在的情况:
“奉先你说,今日最后向郭嘉出手的那三个人是不是曹操带来的?”
“很有这个可能,毕竟他们都没带武器,想来是曹操特别交代过,不能让郭嘉受伤,而且他们武功极高,气息隐匿的很好,在他们出手之前,就连我也被骗了过去。这样的高手不大可能还流落在江湖上,毕竟现在天下大乱,所谓的江湖侠客多半囊中羞涩,反倒不如一些杀手死士们过得自在。”
“马将军,你当时也在白云楼,不知道有没有看到曹操?”
说起来也怪,这么多人里竟只有马超曾经在皇帝的朝堂上远远看过曹操一眼,就连吕布册封温侯的时候,曹操也不过是托病不朝,未曾得见。
马超认真想了一会才遗撼的摇了摇头:“曹操到底有没有亲自来江夏,现在还不确定,不过当时的白云楼里确实没看到身形相貌和曹操相似的。更何况后来周瑜和孙策他们已经打到了白云楼外面的集市上,还留在一楼大堂的人总共也就那么几个,除了最后向郭嘉出手的那三个黑衣人借着楼梯的掩护没被发现以外,剩下的大约都是刘备和诸葛亮派来的人。”
“这么说来,这次的刺杀行动,包括周瑜和孙策本人在内,都是清楚的。只不过各方势力都有不同的打算,才将计就计演了这么一出,倒是我们小瞧周瑜了。没想到他武功这么好,竟然独自对上曹彰这等超一流高手也能不落下风。”
趁着修远喝茶的间隙里,秦酒突然插了一句话进来:“周瑜的武功还算情有可原,只不过最后出手和孙策对打的那个家夥,我总觉得他用的武功招数十分熟悉,可偏偏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和这样的家夥交过手。”
“我听白云楼的老板卫忠说,你以前所在的无回宫是个很有势力的江湖大派,短短一个月内所有的门人就在漠北被绞杀殆尽,会不会是那个时候和有类似武功的人交过手?毕竟中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因为中了扶桑人的毒,记忆混乱。”
“对了,扶桑人!那个家夥使用的武功和那些扶桑暗探一样,难道说方才在白云楼的那场混战之中还有什么人是和扶桑人勾-结在一起的?”
“清河你说会不会是你注意到的那个一直站在郭嘉身后,面色阴沈的家夥?”秦酒一说起扶桑人来,吕布也想起他曾经杀死的那几个对修远下手的扶桑暗探,气息也极为怪异。
修远正想答话,袖袍里突兀的响起清脆的银铃声,他神色一变:“糟了,你们之中有人被跟踪了,外面布下的是风吹草动闻铃阵,铃铛一响就是有人闯阵!”
修远话音未落,秦酒丶小五连带着鬼面营的三个暗卫已经齐齐从窗户处跳了出去。这种时候,除了杀人灭口以外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