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南宫棠在昌兰人的地界,与昌兰人一道攻打西蛮。昌兰是大兴的附属国,对大兴友好,大兴人想进是可以方便进的,只是那里是茫茫的戈壁沙漠,干燥寒冷,孙非只怕姜柠吃不消。
姜柠却没有犹豫,她上一次见南宫棠,是他的死亡,如今还能再见,她迫不及待,什么也不怕。孙非便让她做了一副男人的打扮,布巾蒙面抵御风沙,选了安全的路线,车马骆驼交替前行。这一下二人行得更慢,三日之后,才抵达昌兰北边的翰尔城。
翰尔城作为交战前线,守卫十分严密,进城的人都要接受盘查,以防西蛮奸细混入。
姜柠到底身份不便,且她身材娇小细削,容貌娇艳秀丽,实在装不像男人,只得点头哈腰地装一个太监。孙非拿出国公府的令牌,二人这才被带去见南宫棠。
南宫棠正在城主的府中,与众人商议下一步的行动。他这次铁了心要永久地解决西蛮之患,每一次行动几乎都是雷霆之击,虽辛苦,但是胜利在望,功在家国,所有人都信服。
听亲卫说孙非来了,南宫棠也面色不改肃杀,只当任何事都不会令他惊讶,直到见到孙非身后娇小的身影,他怔在当场。
南宫棠带兵打仗,东奔西走,要与他联系极为不便,孙非还未告知姜柠的事。南宫棠不敢置信,睁大了眼睛看着姜柠,情绪震动,血流激荡,失态得几乎站不稳,微弱地退了一步。
姜柠眼眶发热,看着还活生生的南宫棠。他站在那里,身上穿着银亮铠甲,脸上沾染大漠的风霜。姜柠扬起此生最温柔的笑意,唤他,“公爷。”
南宫棠绷紧了唇线,有那么片刻,没有说话,而后才回过神,利落命令,“你随我来。”
此处是翰尔城城主的府邸,南宫棠在哪都觉得不太安心,唯有将姜柠带入自己的临时卧房,关上了门。
昌兰总共不过五座城市,翰尔城地处荒远,同帝都比起来,更算得上是艰苦穷困。姜柠看一眼南宫棠的卧房,便觉得简陋得令她心疼。
南宫棠倒没注意那些,只看着姜柠,嗓子发紧,说了一个“你”字,又艰涩地消了音。
他既怕姜柠是遭了危险,才远走他乡,又怕姜柠一出口就是怨恨。但害怕逃避这种情绪,不适合南宫棠,他略稳了稳呼吸,还是问出了口,“……你怎么来这里了?”
姜柠将目光从那简单铺了毛毡与毯的石床上抽离,看向南宫棠。这一世她上次见他,还是在三月的庆功宫宴上,八个月未见,他又瘦了,铠甲上有破损,一看便是受了伤。
姜柠心中酸涩,迎着他的目光,走上前,抱住了他的腰,铠甲硌得她有些疼,但她顾不得,仍是努力抱紧了他,将脸贴近他胸甲,感受他的心跳,嗓音带了哽咽,“子正哥哥……”
我终於抱到了你,活生生的你。
随着姜柠的动作,南宫棠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情绪激荡得他几乎发起抖来,“你……”
理智告诉他,姜柠现在是皇妃,他应该推开她,但他的手臂仿佛失了力气,而他,也不想再承受姜柠的怨恨。
你不是恨我吗?他想问,可是问不出口,最终道,“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姜柠抱着他,没有隐瞒,干脆利落地便道,“皇上想杀我,我先给他下了毒,然后想办法让孙非接我出宫,带我来找你。”
她并不避讳自己下毒杀人的事。南宫棠能为她殉情,她便要在南宫棠面前,做最真实的自己,永远爱慕他,永不欺骗他。何况她事出有因,就算南宫棠怪罪她,程度也不会太重,她好好磨一磨,求一求,他总会心软的。
姜柠想了这么多,南宫棠的重点却在前一句。听到一个“杀”字,他心神俱震,不由得挺直了脊背,眉头蹙起,擡起手臂,单臂搂住了姜柠。
自从两年多前他拒绝了带姜柠走,姜柠看他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怨恨。他记着她的怨恨,也尊重她皇妃的身份,刻意远离了她,对她的情况便失了了解。何况他为人冷清,也没人会在他面前说些后宫的传闻……
南宫棠一时弄不懂,祁景为何想杀姜柠,明明他那么宠爱她。而姜柠那么单纯良善,面对一个心思深沈的帝王的杀机,一定很害怕,害怕她不得不违背本性,下毒来自保。
南宫棠搂姜柠的动作,带了一分安抚的意味,“皇上……为何想杀你?”可是她不小心犯了祁景的忌讳?
姜柠因为南宫棠回应的拥抱而心头泛起了喜悦与安慰,再想起前世今生的遭遇,渐渐生出了委屈,抽抽鼻子,怨道,“皇上喜欢先太子妃,将她藏在冷宫,因我眼睛像先太子妃,才将我收入后宫。但他从来不喜爱我,只想利用我荡平后宫,为以后独宠先太子妃铺路。他一直欺负我,我平生没见过这么坏的人……”
听姜柠一句一句说着,南宫棠心头涌起了前有未有的愤怒,手握成拳。
祁景是在南宫府见到姜柠的,他似乎从来没想过姜柠与南宫府的关系,就那样肆无忌惮地抢走了姜柠。南宫棠顾忌着君臣之礼与伴读之情,忍了下去。祁景对姜柠不错,姜柠也对他心生依赖,南宫棠以为,他会给姜柠幸福,却不料背后却藏着这样阴险歹毒的心思。
姜柠是他的珍宝,祁景抢走了,还要利用她,推她去死……他曾说,自己是他最信任的兄弟,是唯一有资格与他并肩的人。他便是这样对兄弟的?
他既从不顾及他,他为何又要顾及?南宫棠的心,一寸寸冷了下去,只把姜柠抱得更紧,正想说什么,却先听姜柠略显忐忑地问,“我是偶然见到先太子妃,才想通一些真相的。你……会不会觉得我……水性杨花……”
最后四个字,音量越来越小。姜柠确实紧张,在被南宫棠伤心的那些日子,她确实被祁景的温柔迷惑过,从而对他生出依恋,甚至当着南宫棠的面,故意和祁景亲昵。南宫棠会不会觉得她轻浮,甚至是卑鄙,在祁景身边待不下去,才回头找他?
南宫棠弄懂了她的意思,又是酸涩又是想笑,“傻丫头,你受委屈了,从今以后,再无人能欺负你。”
她恨他,必然是因为喜爱他。在被他放弃之后,她还愿万水千山地来找他,给他一个得偿所愿,这分明是恩赐。他只觉得更爱姜柠。
听到保证,姜柠这才放松下来,感动得欲要落泪,她的子正哥哥,这么好,这么宠她。“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要离开你。”
两人相拥着安静了一会儿,姜柠又低低解释,“皇上中的是慢性/毒药,来年春天才会发作……且无法解毒。”
南宫棠嗯了一声,心下思量,既然是慢性/毒,时间还很多,足够他解决西蛮之患。仗还是要打的,既是为父报仇,也是保百姓平安。
等他班师回朝,祁景毒发,最大的可能,是传位於太子,封他做摄政王。他不想姜柠过躲躲藏藏的日子,兵权都在他手中,他什么也无需害怕。眼下,还是先安顿姜柠丶赶走蛮人才好,剩下的事,以后再说。
刚经历一场大战,有一定的休整时间,足够他送姜柠离开。姜柠的身份特殊,放在昌兰他不安,还是得送回大兴,找一个远离战火的地方。
南宫棠迅速做好了计划,“我还得带兵征战,顾不上你,先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姜柠知道他的忧虑,乖乖点头,“好。”
征战期间,主帅并不能轻易离军,南宫棠把事情安排妥当,换了便装,才大胆送姜柠到下一座城镇,入了客栈休息。
“孙非送你去肃城安顿,你乖乖等我回来。”南宫棠叹息着嘱咐,他只能送姜柠到这里,还得连夜赶回翰尔城。
“好。”姜柠乖乖答应,拉着他的衣袖,心下有些纠结。这次一别,只怕又要好几个月才能见面,何况战场上刀光剑影,她总担心。
不舍与不安,使得姜柠松不开拉着南宫棠衣袖的手。
南宫棠再次叹息,抱住她,轻揉她的长发,“乖,我会安然无恙来见你。”然后给她最浓重的婚礼,与她白头偕老。
姜柠闻着南宫棠身上干净清冽的冷杉味道,心中十分酸软,擡头定定看他,“你能不能亲亲我?”
曾经她和南宫棠总是错过,如今是不是应该珍惜每一次的见面,花开堪折直须折?
南宫棠目光变暗,低头,带着点颤,小心翼翼地亲在姜柠额头。姜柠感受到他的珍惜,心里一热,仰头亲在他的薄唇上。
南宫棠这些时日总在战场厮杀,见多了激烈的死亡与血腥,正是气血躁动时候,先前还算克制,如今姜柠饱满的红唇亲了上来,柔软甜美,几乎令南宫棠瞬间紧绷,抱着她的手臂多用了两分力。
姜柠羞涩,一吻后退,南宫棠却是难以自控地追上去深吻了两下,才靠着强大的意志力停了下来。他和姜柠无名无分,他不想令姜柠委屈,伤了她名节。
姜柠却已经感受到了他的变化,咬了咬唇。祁景假装宠她,多次留宿祥和殿,但其实从未真的碰过她,总是想方设法避免……她虽没有经历过,但毕竟为人妾,嬷嬷给她讲过那些床帏之事,所以她多少是懂的。
看南宫棠强忍难受,姜柠嗓子发紧,拉住他的衣袖,“子……子正哥哥,我愿意的。”
既然涉及到这个问题,她毕竟嫁过人,也不知南宫棠是否介意她的贞洁。姜柠脸颊红的滴血,眼神到处乱闪,“皇上他……他没……没碰过我……”
最后四个字,声音小的几不可闻,但南宫棠还是听清了。
这个时候解释这个,无疑是火上添油。南宫棠眼神欲烧,盯着姜柠翕动的唇,那唇被他吻过,又被她咬过,红得诱人。
姜柠羞涩地解释完,最终还是勇敢而坦然地看向了南宫棠,视线相触,南宫棠再也忍不住,低头吻住她,抱起她压向了床榻。
时间紧急,南宫棠略有些急躁,但越是急躁,却越是情动,足足一个半时辰后,他才狠狠心,离开了这温暖的房间,投入了茫茫的风雪。
祁景命人找了姜柠整整一个月,一无所获。宫里的太监宫女私下议论,昭仪娘娘必死无疑,尸身也许是被水冲到哪个山洞,也许是被撞得支离破碎,也许是冲到岸上被野兽拖走,这才找不到。
祁景脸色阴沈,下手越发狠辣,杖毙了几个长舌的,一时间宫里人人噤若寒蝉。
皇后到底心疼他,也了解他,安慰道,“俗话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兴许姜昭仪被人救了,人在深山,或者身上带伤,所以暂时不能回来,皇上勿急。”
“朕并不着急。”祁景脸色冰冷,心烦气躁,不甚耐烦地反驳。他想,他怎么可能为一个棋子着急。她那般无用,让她为自己割去一点烧焦腐肉也不敢,她只知道哭……他怎么可能为她着急?
但他心下却不由自主地想着宫人的那些话,想着姜柠孤零零地飘在一个湿冷的山洞,或者被野兽拖走,啃咬得面目全非……
他脸色更冷,抛下皇后,烦躁地走在宫内的大道,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又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祥和殿。
祁景更是恼怒,也不知生谁的气。片刻后他劝慰自己:毕竟朝夕相处了两年半,便是养一个小宠物,也该有了些许感情,何况那个小宠物还那么乖,那么爱恋他,事事为他考虑。
他绝对没有那么在意姜氏,一切只是习惯而已。只是习惯。姜柠一点都没有芙儿重要,一点也没有。
为了证明自己的坚定,祁景下令不再寻找姜昭仪,而是更多地去探望季芙。
十年的纠缠,十年的付出,季芙大约是感动,大约是认命,终於逐渐接纳了他,对他的态度软化。祁景能预测,不消很久,她便能松口,答应做他的妃子。可祁景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欣喜,仍旧时不时地想起姜柠,想她到底是死是活,怕不怕冷,有没有想念他。
既然在季芙身边也不得安宁,祁景便不大愿意来冷宫了,每日心烦意乱得很。
连近来随皇后安心礼佛,越来越深居简出的太后,都看出皇帝不对劲,敲打他,“左右一个妃子,死了便死了,天下女人何其多,皇儿何需如此?”
祁景从容地笑哄太后,“母后教训得是,一个妃子而已,万万比不上儿臣的身体重要,儿臣心里有数,母后放心。”
太后被他哄得高兴,“你有数便行,还是该多陪陪太子。”
祁景笑意温柔从容,一切与从前似乎一样,太后放了心。
祁景离开太后寝宫,便没了笑容,满脑子都是那一句,“死了便死了”,来回往覆,不可断绝。
行到开满雪梅的御花园,闻着幽冷的花香,祁景心口一痛,忽然再也忍不住,捂胸吐出一大口血来,喷在一地白雪中,比那梅花还红。
万全吓了一大跳,立即吩咐人传唤太医,祁景看着殷红血迹,倒是冷静了些,强忍痛意,道,“此事不可声张。”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对朝局来说多么重要,他不会给少数居心叵测的人,可趁之机。
万全见他清醒,找回了主心骨,扶祁景回了乾元殿。
祁景没有托大,躺回了床上,最受皇帝信任的宋太医来给他查探,一番望闻问切,最后宋太医跪在了龙床前,身体带了点颤抖,“回皇上,微臣不敢隐瞒,您这是……中了毒,再加急火攻心。”
后一句已不重要,祁景听着前一句,眼神一片冰冷。
是谁,隔了十来年,又是谁,胆敢给他下毒?祁景一遍遍回想着近日的衣食起居,万全在一边陪他想,却都想不出所以然来。
宋太医斟酌一番,判断,“皇上这毒药效颇慢,恐怕已中了两三月之久。”
两三个月?祁景又往前想了一番。他少时中过一次毒,所以事事小心,不会轻易吃别人送来的东西,但只有三个人例外,一个是太后,一个是皇后,还有一个……是姜柠。
起先他也提防姜柠,但随着对姜柠的了解,他慢慢放松了戒备……不可能是姜柠,她那样单纯,也那般爱他,给他的吃食,从来都是自己亲手做的,没有假手他人。
更不可能是太后,太后是他的亲生母亲,见过他中毒,对他的身体,比任何人都在意。
那么,是皇后?皇后不会害他,但会不会是,别人借皇后的手害他?他两三个月前,吃过皇后什么东西来着?
祁景很快回忆了出来,他吃过皇后给他拿的桂花糕。而那桂花糕,是纯妃送的。
几乎是瞬间,祁景便有了论断,纯妃没有理由朝他下手,只怕还是后宫那些争斗。后妃之间尔虞我诈,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君宠与权势。他以为纯妃会向姜柠下手,却不想纯妃居然是朝皇后下手。
皇后是没有君宠的,但她有权势。丽妃去了浣衣局之后,四妃只有一个纯妃,若是皇后出事,这个后位,最有可能落在纯妃头上。纯妃绝对有理由朝皇后下手。
“你去查查纯妃,”祁景吩咐万全,“十月的时候,她可有什么异动。”桂花糕早就吃完,不可能追查到,只能追查毒药来源。纯妃既然弄出毒药,必然会留下踪迹。他早已做好纯妃异动便鸩杀她的准备,既要杀她,那便用证据让她死个明白。
“此事不要声张。”
“奴才知道。”万全也知道这件事得密密地查,否则让人知道皇帝中毒,只怕朝局动荡。
万全走后,祁景重新看向宋太医,等着他说解毒之法。他身上细细密密地疼,但他曾经也这么疼过,十分习惯,便只沈默地忍耐着。
宋太医看懂了祁景的眼神,头上几乎要冒出冷汗,“这……微臣须得钻眼一番。”
“也就是说,你不知如何解?”祁景的心,一寸寸冷了下去。方才他还算从容,此刻心境却终於多了几分沈重,与愤怒。
命运何其残酷,竟让他重覆多年前的一切。纯妃这个贱妇,何其可恨!
宋太医深深地埋下了头颅,“微臣无能,请皇上责罚。”
龙床上的人,许久没有说话,宋太医亦不敢斗胆看他。
“也许是报应。”祁景喃喃说道。是他负了姜柠,才让他遭逢这一遭。
宋太医听清了,但他不敢说话。
想到姜柠,再想到太后的那一句“死了”,祁景觉得心口又是一阵剧痛,竟然又想吐血。也许是毒药发作了罢。
半晌祁景恢覆过来,冷道,“你继续钻研解毒,不可怠慢。”
“微臣遵命。”宋太医连忙磕头,而后退下。
虽然吩咐乾元殿的人不可声张,但祁景在御花园吐血,看到的人不在少数。皇帝病弱的消息,还是悄悄在皇宫流传。
三日后万全朝祁景禀报,“皇上,已查清了,十月时纯妃身边的云雾两次出宫,秘密见了宫外的大夫。那大夫已承认,给了云雾害人的药物。”
祁景带病批阅奏章,闻言道,“可问了大夫那毒如何解?”
万全的脸色焦虑下来,担心祁景的身体,也担心祁景的江山。不过皇帝曾经也经历过这样的境况,最终还是被宋太医治好,只要不放弃,总归有希望。他道,“问过了,可那大夫说,他只管达成云雾的要求,也不知如何解毒。”
祁景抓紧了手中朱笔,用力到指节发白,半晌,他道,“留着那大夫,与宋太医一道研究解毒。然后在兴庆宫中找个人,给纯妃安一个魇镇君上的罪名,给她一杯鸩酒。兴庆宫的下人……全都不要放过。”
万全瞬间便明白了皇帝的思路,给纯妃安一个魇镇君上的罪名,便可解释皇帝为何病弱;而拆穿了纯妃的阴谋,解除了魇术的危机,皇帝不再受威胁,身体自然好转,也可安后宫与百官的心。
皇帝做事,果然还是一石多鸟,清醒深沈。至於兴庆宫,毒杀皇帝,死一宫的人,不冤枉。而纯妃为什么暗害皇帝,自然是因爱生恨。一切合情合理。
很快,万全在兴庆宫找了个人,令她在纯妃卧房的木柜内,放置了一个小娃娃,小娃娃正面贴了符纸,背面贴了祁景的名字。
万全带人去兴庆宫搜查,当场搜出小娃娃,找到了纯妃用巫蛊之术,魇镇君上的证据,立即给了她一杯毒酒。
纯妃原本以为姜柠意外落水死亡,自己高枕无忧,没想到突来横祸。她自然不服,想要见祁景一面,可万全没给她机会,指挥着人,便给纯妃灌下了那杯毒酒。兴庆宫的人,或被毒杀,或被绞杀,很快死了个干净,尸首拖了出去。
皇宫内风起云涌,远在肃城的姜柠却是安宁恬静。生平第一次,她独自一人过年,却觉得十分满足,对未来充满期待。
南宫棠从昌兰回来,在肃城更北边的雍城与西蛮交战。肃城虽然笼罩在战争的阴影里,但因为对护国将军充满信心,因此人们的生活依然井井有条。
很快雍城大捷,西蛮溃逃,南宫棠率军追击,深入西蛮的大漠与荒原,势要将西蛮打得再无翻身的馀地。
这时,朝廷却传来了急召,令南宫棠回朝。猜测是祁景毒发,要他回去给他撑腰坐镇,南宫棠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没有理会。他想彻底解决西蛮之祸,以后不再打仗,给大兴百姓彻底的太平,也给自己和姜柠,一个安宁相守的环境。
至於祁景,他不重要。皇帝手段了解,必然还能把控局势,撑上一段时日。
南宫棠继续率军打仗,三月初,西蛮的冰川开始解冻的时候,西蛮新王终於投降,决定俯首称臣。这时朝廷的召令,已经发了十道。
南宫棠手拿召令,却并不急着回京,而是交代好军中事务,而后换了一身便装,独自离开了大军,说是单独执行任务。
肃城的春天,比都城的来得要晚。到了暮春三月,姜柠临时住所院中的桃花,才竞相开放。
她细数那桃花的时候,南宫棠推了院门进来。姜柠眼睛狠狠亮了,飞快扑进了他怀中,快要落泪,“子正哥哥,你总算回了!”
南宫棠搂紧了姜柠,脸上露出笑意,“嗯,我回来了。”
孙非收到讯息,去接了南宫棠过来,他非常识趣,没有进入院中,而是转去给南宫棠置备晚膳。
姜柠抱南宫棠抱到心满意足,拉住他的手,牵他进入屋内,“你累不累,坐下休息。”
又问,“渴不渴,我给你倒茶。”
她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南宫棠面前,南宫棠看了看那茶,又看了看姜柠明亮的眼眸,到底没喝那茶,只接过放到一边,然后搂住姜柠,亲了亲她。
他本欲一亲即分,但姜柠没忍住心中思念,覆又亲了亲他,这一下南宫棠眸色转暗,深深吻了过去。
饭桌上南宫棠与姜柠丶孙非说了接下来的计划,“皇上给我发了十道召令,可见京中情况紧急。”
弑君是大罪,孙非在场,南宫棠也未将祁景中毒病弱的话说的太白,这是他和姜柠之间的秘密。
他看着姜柠,姜柠便懂了他话中的意思。算算时间,上辈子她差不多就是这段时日毒发身亡的,纵使祁景比她更能撑一些,应该也不能撑很久,不然南宫棠胜利在望,他不至於连续给南宫棠发如此多的召令。
南宫棠道,“我率大军回朝,你随孙非回去,在周边县城安顿。等局势稳定,我接你回家。”
姜柠自然听他安排,“接你回家”四个字让她喜悦而感动,脸上漾出柔软笑意来,“好。”她知道,这次不会等太久的。
晚上南宫棠睡在姜柠的隔壁房间,隔着一道墙陪着姜柠。他到底记挂自己的职责,第二日一大早便离开,回往军中。
他走的时候,姜柠送他出院门。不知下次见面具体是什么时候,皇帝若是大行,为人臣子必然很忙。姜柠想了想,还是提前交代,“若是皇上当真撑不住了,你找个机会,替我气气他。”
姜柠回想自己几乎要神魂俱灭的痛,想想南宫棠受苦的三年,在最荣光的时候步入死亡,便觉得还是气不过。杀人如何满意,还要诛心才行。
南宫棠看她气不顺的表情一眼,翻身上马,“我走了。”
姜柠琢磨着他这一眼是什么意思,到底是默认同意呢,还是觉得她这“气气他”的报覆方式太幼稚,所以默默拒绝?
她这琢磨的功夫,南宫棠记挂着时间紧急,利落地走了。姜柠看着他纵马而去的背影,埋怨地撅撅嘴,“闷葫芦。”
大军行进速度颇慢,孙非与姜柠乘坐马车,本比他们快很多。虽南宫棠是个闷葫芦,但姜柠大人有大量,仍有意远远陪着他,让孙非保持与大军相合的速度,走在另一条与大军并行的道路上。
掀开车帘,遥望大军的方向,姜柠忽然想到什么,对赶车的孙非道,“孙非,以后入了京,若是别人问起我,你便说,我是公爷从蛮子手中救下的人,叫做阿柯。”
从前祁景要封季芙为妃,都要给季芙改名换姓,弄一个新身份,可见天下悠悠众口,各路礼仪教化,连皇帝也畏惧。她到底是皇妃,身份尴尬,甚至称得上危险,南宫棠不愿她受委屈,她也不忍南宫棠因她被人非议丶陷入困境,还是给自己也编一个新身份为好。
她曾随姜清书翻过家谱,知道她祖上曾经改姓为柯。因此她称自己阿柯,也不算背叛。
知道姜柠是为南宫棠好,孙非很快就答应了,“回头我与公爷也说一说。”
姜柠自然同意。
花了将近二十日时间,南宫棠才率军到了帝都附近。
祁景坐在乾元殿的书房批阅奏折。水袖心疼他,给他披了一件柔软温暖的狐皮披风,但祁景仍在这春末夏初的日子里,感觉到阴冷,间或咳嗽几声。
祁景中了毒,这毒虽然解不了,霸道地夺人性命,但是竟然也颇为温柔,就如此刻,即便他毒入膏肓,但依然能保持清醒与体力,也没那么疼——咳嗽是因为身体变差染了风寒。
太医们全力救治他,却效果甚微。他们惶恐又遮遮掩掩地说,原因之一是皇帝有心病。祁景觉得这纯属无稽之谈。
他怎么可能有心病,因为姜柠吗?那个死了便死了的女人,有什么重要?
她,有什么重要!
祁景又咳嗽了几声,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喉头一甜,又吐出一口血,溅在了雪白的奏章。
万全与水袖皆是急忙奔到了他身前,脸上表情惶恐得几乎要哭泣。“皇上!”“太医,太医!”
祁景冷静地擦去嘴角血迹,问道,“将军他回来了么?”
虽然没有姓名与封号,但这时祁景能问的将军还有谁,万全哽咽道,“已经入京畿了,很快便能入宫。”
祁景安下心来,顿了顿,道,“你让他们拟一道圣旨,擢南宫棠为一品骁骑大将军。若朕有不测,太子继位,南宫棠封忠勇王,特赐摄政。”
听祁景竟然安排起了后事,万全涕泪纵横,“皇上真龙天子,必然安然无恙。”
安慰完,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万全下去替祁景发令。祁景沈默良久,又吩咐道,“水袖,若朕有不测,给季氏……备一杯毒酒。”
季氏心里始终对先太子保有情义,知道他弑兄夺位的秘密,且曾经还状若疯癫地宣扬过,到底是一个威胁,也有可能成为别人攻击新君的棋子。他……不得不为年迈的母亲和年幼的儿子考虑。
水袖通透,不需祁景多说,哭着称是。
祁景想了想,似乎没什么疏漏,便疲惫地躺回了龙床。
宋太医这几日都候在乾元殿侧旁,听到呼声,便立刻过来给祁景查探。他跪在龙床边,给祁景听脉,越听脸色越惶恐,越听越想叹气流泪。
他跪倒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颤抖道,“微臣无能。”
祁景静默良久,道,“无妨,你给朕把药端来。”该喝的药还是要喝的,他要撑到亲眼见南宫棠一面。
两日后,南宫棠留下大军驻扎候命,自己带了几个将领快马入宫。
到了乾元殿,万全脸上泪痕未干,快步迎上前来,道,“公爷你可回了,皇上等着你呢!”
留几个将领在大殿,南宫棠步入后殿,进入祁景的卧房。
祁景身着明黄寝衣,看起来一日未曾起床,面色也是苍白枯槁,神情却还算冷静,见到南宫棠,眼睛里才露出一点欣喜的光来。
前日祁景还觉得这毒温柔,今日才知霸道。他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身体的每一处,都像被千百只蚂蚁疯狂撕咬,千百颗钉子疯狂钉凿……这种痛苦,便是他也觉得难熬。
但是难熬,也得熬,他是皇帝,便是死,也要有帝王之尊。
“子正……”祁景嗓音干涩,伸出手,略显痉挛地朝前伸着。
南宫棠看着那只手,一时没有动。经历过那样的内心决裂,他一时不想握上去。
祁景只当他一向内敛,没有多想,依然执着地伸着手。
身边还有许多人看着,南宫棠到底将他握住,俯身凑近祁景。
祁景忍着那疼,微微颤抖着,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你回来了。”又转头吩咐跪哭的后妃与公主太子,“你们下去。”
后妃皇族们嘤嘤哭着,各自退了出去。等到房中安静下来,祁景对上南宫棠的眼睛,虚弱道,“子正,朕不行了。”
他曾经说要和南宫棠携手共创盛世,却终究没等到那一日。
南宫棠沈默着,眼里掠过一丝沈重来,往日没有隔阂的种种,从他脑海闪过。少年意气,鲜衣怒马,风雨与共,却终究不再。是祁景毁了它。
祁景并不介意南宫棠的沈默,他知道他听着,继续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的儿子和江山,都托付给你了。”
这时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期,和南宫棠之间只有“你我”,没有“朕”。
南宫棠又是沈默了片刻,才淡道,“微臣必当竭心尽力。”这话似是而非,颇有保留。他不想再和祁景保证什么,他的平生所愿,不过是天下太平;竭心尽力,也只为百姓,不为祁景的江山。新君若是仁爱自然好,若是毁他心愿,换个人来当,甚至自己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
祁景未看懂他的疏离,只觉得放下心来,松开南宫棠的手,却感觉心头身体剧痛再度袭来,他不再分心去和南宫棠说什么,而是尽力与那疼痛抗争着,咬着牙,鬓边沁出冷汗。
南宫棠默默看着,看他疼得发抖,看他眼神涣散,也许下一刻就要离开人世。
沈重是有的,但他想起姜柠嘱托的那一句,“替我气气他”。
“皇上……”犹豫片刻,他凑近祁景,万全在一边,还当南宫棠是关心地查看祁景的状况,没有阻拦,低头哭泣。
南宫棠在祁景耳边道,“过几日我要成亲了,娶的女子,叫做姜柠。你中的毒,是她下的。”
祁景的眼睛猛地瞪大,一时闪过各种剧烈的情绪,震惊,愤怒,不甘,痛苦。他努力汇聚眼神,瞪着南宫棠,手指扭曲着想要扯住他的衣袖,质问他为何背叛自己,又想要逼他保证绝不会抢夺自己的江山。但他再如何努力,也只能挪动微弱的弧度,最后整个人瘫在龙床上,眼神与力气都散了。
绝望淹没了他。他躺在龙床上,气若游丝,脑海里忽然涌入了奇妙的画面。似乎有熟悉的声音在哭,“皇上,我好疼……”又似乎是他在笑,搂着谁说,“她不过是我肃清后宫丶为你铺路的棋子,如今使命完成,自然去该去的地方。”
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祁景疑惑着丶混乱着,恍惚间觉得,兴许他和姜柠,有什么前世。
所以姜柠才来给他下毒么?
嘴里涌出腥甜的液体,最终祁景感觉到猛地抽痛,身子都轻了。他最后的情绪,落在了不甘上。
似乎不甘於自己为什么中了姜柠的圈套,没有早些杀了她,留她与南宫棠带来无尽后患。又似乎是不甘於,终究永远没有机会告诉她,他其实是在意她的。
姜柠啊……
祁景闭上了眼睛。
南宫棠直起身子,声音低沈,“皇上……殡天了。”
万全猛地跪了下去,哭声大了起来,“皇上!”听到万全的哭声,外面的后妃与公主,宫人们,全都大哭起来。
丧钟飘荡在整个帝都上空。
姜柠暂住在帝都外,听到四邻门彼此议论着,说皇帝大行,新君是个小娃儿,还好有大将军摄政,百姓还是有好日子过的。
知道事情按照自己的期待发展,姜柠心中甚是安慰。
南宫棠很忙,身为摄政王,新君登基,处理朝政,料理皇帝丧事,都离不开他。
一直忙了五日,他才抽空来寻姜柠。
此时夕阳和煦,晚霞绚烂,姜柠推开屋门,恰好看见南宫棠进入院中。他擡起俊秀的眼看她,弯着唇角朝她伸出了手,语气里半是亲昵半是玩笑,“我来接你回家了,阿柯。”
姜柠也弯唇微笑,快步上前,牵住了他的手。
这辈子都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