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李景隆对秦代宫殿的印象,只有一个字,大。
风格和建筑样式他并不清楚,只是得益于唐中期之前,体型较大的木材的供给,这个时期的历史建筑,规模都很巨大。
他和张吉走在主道上,两边树立着巨大的青铜结构的造物,顶部是一口鼎的形状,里面燃烧着似乎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
这个巨大的广场给人的感觉,不像是给活人们使用,而是,给死人用的。
就好像如果在地下挖出来一个巨大的洞穴,将这个广场搬迁进去,所展现出来的风格气质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这种威严和冰冷,已经是它的底色。
迈步走过广场之后,随后便是白色的砖块铺就的阶梯,踏步而上,路过数个阶梯平台,才能看见主殿的大门。
用来支撑的墙体呈现出通体暗红色的风格,覆盖在墙体之间的门户和起到了窗户作用的扇门则是更偏向于纯黑色的木质雕饰一体结构。
整体给人难以言语的沉重感觉,行走在其中,就好像是行走在一座巨大的山脉之内。
令人对那山脉中心高高在上的存在,不由得心生敬畏。
“赵将军,下官只能送你到这了。还请不要忘了,在赵大人和陛下面前,多多替下官美言几句。”
张吉恋恋不舍地撇开李景隆的手,眼神之中甚至多了些令人作呕的娇媚之色。
成为阉人后,还未有人如此和他亲近,这个赵将军果然很会来事。
怪不得大家都流传,他以一个赵国宗室的降将身份,一步步成为大秦的守城裨将,都是有老祖宗赵高的照拂呢。
原来这么讨人喜欢。
张吉告辞之后,李景隆才收起脸上的笑意,晦气地拍打着袖子。
口中低声哀怨:
“两位陛下啊,我为了你们的大业可谓是牺牲不少,唉,罢了,现在该进去见见那位小皇帝了。”
李景隆整顿好衣冠,踏进宫殿,早有力士走来,领走了他身上的兵甲。
又经过了两道门槛,才堪堪听见里面大殿传来的议论声,居然是一片嬉闹。
奇怪,这朝会开到现在还没结束就算了,怎么里面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街头的杂耍围观的人议论纷纷一样。
一点严肃的气氛都没有。
要是太祖皇帝或者永乐皇帝的朝上,有人敢如此做派,都不用等到第二天,就要被拉出去砍了。
绕过了殿前遮挡视线的照壁,李景隆默然走近,第一眼反而见到了一只鹿。
这多数大臣都在装出一副赞美这畜生的姿态,夸赞着其毛发神态,以此投射到姿态并不端正、但坐在大位上的胡亥身上。
把这位少年皇帝乐得笑嘻嘻。
站在群臣之前的赵高,更是意气风发。
鹿?
不会这么巧吧,自己成为指鹿为马这个历史事件的当事人了?
他急忙收敛心神,早有宦官通传过了,因此殿中并没有人在意他这个小小裨将。
李景隆走上前去,行礼跪拜:
“臣,雕阴县守城裨将,赵扶摇,叩见陛下!”
没人回应,因为胡亥正在拿着手中的竹简,拆下来一支,逗弄着那头鹿。
赵高转过身来,神色满意,刻意撑起自己的声音:
“赵将军起身吧,陛下得了这宝物,乃是上天赐下的宝贝。将军护送有功,秉持有礼,该赏!”
胡亥忙道:“该赏、该赏。哎呀,赵大人,李斯那混账不来朝会,把所有的事情都丢给朕处理,朕都忙不过来了,所以才把你立为郎中令。”
“赵大人,一切事由都交给你来办。这不是之前就说好的事情吗?怎么动不动还要打扰朕?”
赵高急忙惶恐起来,恭敬道:“陛下乃天下之主,臣子们都是秉承着陛下的旨意,臣怎敢越俎代庖,行此僭越之举。这封赏的职责,须得由陛下自己来才是。”
胡亥很是厌烦,挥着袖子,把手中的竹简甩了出去:
“那朕现在就下旨,一切事由都可由郎中令赵高来办,这是朕的旨意,你要抗旨不成?”
赵高闻言,便像是早已排练好一番,跪地谢恩。
李景隆眼见这一幕,内心也是不免嘲讽起来。
这老东西哄骗人的技术还不错,越是把麻烦的东西摆在小皇帝面前,胡亥就越是厌弃这些事务,乃至于以后将那些决定国家命运的大事,都毫不审查、交给了赵高来处理。
这个向上管理的技术,是一门手艺,看来是宦官看家的本领。
这向上管理完了,便要看看下面人听不听话了。
臣子阵营中最棘手的李斯依然心灰意冷,不问朝事,以此来换取安稳。
如今,这臣子中已有一大半都被自己许出的利益收买,接下来,只要彻底区分好阵营,把那些不服从自己的人找出来。
这大秦宫廷之内,就只会剩下,服从自己赵高的人!
都是自己的,奴才!
他当了一辈子奴才,现在该全天下人当他的奴才!
赵高坚定着自己的信念,从地上站了起来,恭敬地捡起了胡亥丢出的竹简,来到了这只茫然的鹿身边。
“诸位大人、我赵高蒙陛下圣恩,以后政事还要与诸位共同努力才是。”
“诸位大人请看,此乃陛下所得宝物,来自西南之地。可这明明是一匹宝马,却有人说告诉陛下,说这是一头鹿。实在是荒谬。陛下隆恩浩荡,许大家一起观看。来,诸位大人可上前来判断,这到底是一匹宝马,还是一头鹿?”
场间一下子冷漠了下来,无论是那些讨好赵高的臣子,还是中立只求安身,亦或者是反对赵高的人,一时间都捉摸不清,这赵高到底要干什么。
坐在殿上的胡亥倒是来了精神。
只因昨日赵高曾私下找过他,哭哭啼啼地哀求,说他是一介阉人,纵使有自己撑腰,文武百官也有不信服他的。
所以希望胡亥能够配合,来一遭指鹿为马,看看大家都听不听自己的话。
这样,才不能更好地为陛下分忧。
胡亥对其中的权力门道不感兴趣,却对这个新奇的社会实验很是兴奋,便立刻答应。
他是真想看看,这些平日里一个个道貌岸然的臣子们,不得不在赵高面前说胡话的丑态!
哈哈哈、这可真好玩。
而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李景隆哀叹起来,这都指鹿为马了,秦失其鹿,也就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心里叹息,肢体动作却不停息,无比顺畅地走上前去,仔细辨认,片刻之后,抬起头来,俯视着臣子们,大笑起来,朗声道:
“陛下、赵大人。以本将过去骑马的经验来看,这宝物如赵大人所言,果真是一匹宝马!”
哎呀,原来当小人佞臣、没有道德负担,口中随意胡乱言语的感觉,这么爽!
胡亥更是大笑起来:“好、好!今日事毕,这匹宝马就赐给将军,日后作战,便骑着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