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宋星决从河里爬上来的第一件事, 其实并不是要找季大小姐,而是抓住那个踹他的歹人。还好拂柳这信报得及时,小厮没找多久, 便在巷子里找到了险些“被人拐走”的季大小姐,没闹出太大动静。
宋星决脸面丢尽,铃杏却一问三不知。
在危险关头, 竟拿未婚妻子挡刀, 或许宋星决也觉得心虚,是以这件事到底没有惊动府里。但他似有所觉, 怕铃杏临时反悔, 将婚期提前了数日。
铃杏甚至都不知情, 便要出嫁。
等到拂柳告诉她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连嫁衣都送到了府中。铃杏气得当场摔了嫁衣, 从床底抱了个长条的包袱,转头就往司见月的院里跑。
彼时, 司见月如往常般站在门口等她,明媚灿烂的阳光从指缝渗透,落在琉璃似的深深眼眸,他忽而感到一阵奇怪的晕眩,放下了手, 掩嘴咳嗽。
不过咳了几声, 喉间立时气血翻涌,他颤抖着低下头, 摊开手心, 呆呆地看着那一抹殷红。
是那个蛊毒。
已经蛰伏半个多个月了。
谁都不知道,连他自己也忘了, 因为身体状况的好转,所以蛊毒迟迟没有发作。季大小姐请来的大夫说他好多了,他便也以为,自己真的能活。
司见月还发着呆,怀里突然撞进来个人,他慌忙把手心的血迹握住。铃杏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牵着他匆匆进了屋,一脸严肃地把那包袱塞给了他。
这是什么?
他有些无措地把包袱放在了桌上。
铃杏说:“你先打开。”
司见月依言打开,包袱里赫然裹的是一把黑玉石剑,通体发着幽幽紫光,形貌奇特,精美绝伦。
铃杏看着他,道:“我要嫁人了。”
司见月楞了下,怔怔擡眼。
“我母亲祖上是与修士交好的铸剑师,曾为神族铸过剑的,这把石剑代代相传,据说遇见了有缘人就会发光。我想,你就是我的有缘人,所以这把石剑也会像像护佑我一样,好好护佑你的。”铃杏的后半句是瞎掰的,便是哄骗他也要说得浪漫些。
“我说过的,我会放你自由。现在,拿上这把剑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听见了吗?”
“听见了吗?”
“……”司见月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神色沈敛地握住剑柄,触电般似曾相识的感觉愈发强烈,有什么在脑海里呼之欲出,又被什么给强行压制了下去。
他垂眸不语,或因嗓子被上次烫坏了,还是时常不愿开口,便提笔写道——你愿意吗?
铃杏知道他说的是嫁进临安候府这件事,毕竟宋星决不是个良人,可她别无选择。看似光鲜亮丽的身份,其实是已经被安排好的一生,一眼就望得到头的一生。她试图冲破束缚,然始终求而不得。
但或许,司见月是个变数。
“自然是愿意的。”铃杏这样说着,悄悄觑着他的脸色,故作轻松,“宋公子要家世有家世,要长相有长相,又与我青梅竹马,从上学堂那会儿就心悦於我了,是难得的好姻缘,我为什么不愿意?”
司见月沈默着,轻点了下头,仿佛在说你愿意就好。铃杏眉梢一压,继续道:“我与宋公子明日就要成婚,拜过天地,我就永远是他的妻子了,从此以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再也没得反悔了。”
暗示都这么明显了,还听不出来吗!
铃杏微恼,有点儿冒火。
司见月居然在这种时候还能走神,藏在身后的那只手虚虚握着,手心的那抹殷红隐隐发烫。
他恐怕时日无多,临走前,还能为铃杏做点什么呢?宋星决虽然不是个良人,但确实能给铃杏更好的生活,如果铃杏愿意,他有什么资格置喙呢?
甚至在遇见铃杏之前,他只是个身无分文的奴隶而已,就连这条贱命,都是胡老四捡回来的。如今胡老四要将这条命收回去,他也无话可说,只求能寻个僻静的地方,别让铃杏看见他毒发的模样。
七窍流血的尸体,一定很不好看吧。
铃杏不会喜欢那样的他。
司见月恍惚地想着,许久才终於提笔,短短一个字写得认真而漫长——他说,好。
就轻飘飘一个好?
铃杏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坦坦荡荡的,头一回这么别扭,就得到这么个不痛不痒的字,那这半个多月算什么?主人要走,就算是真的小狗也会急吧!
他为什么毫不在意的样子?
两个人面对面,却都心思各异丶口是心非,以至於越想越偏。司见月就是适合做那种密探啊刺客之类的闷葫芦,打得快进鬼门关了也不吭一声,而铃杏纯粹就是给她惯的,不想说话,但偏要你懂。
司见月把剑推了回去,又写:我会走,可这个是你母亲的东西,我不能要……
铃杏还没等他写完,便气得半死,一把将司见月推得踉跄几步,蘸着墨水的笔摔落在地。她头也不回地就往门口走,丢下一句:“你个笨蛋!”
房门被砰地一声大力关上了。
司见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始终低垂着鸦羽般的睫毛,在眼睑下铺了层浅浅的阴影。明明和他预想中的一样,却仍觉得心痛,难以承受的心痛。
他不想死,也不想走。
从暗无天日的冷宫,到脏污腐朽的黑巷,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牢笼。司见月抚上自己的喉咙,他不是哑巴,他其实会说话的,也不是不愿说话,只是没有人愿意听,於是渐渐地就忘了怎么说话了。
铃杏是第一个让他主动开口的人。
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了。
司见月低头盯着手心的血迹,安安静静地盯了片刻,忍了很久的泪珠终於落下,汇聚成一汪小小的溪流,慢慢地丶不留痕迹地冲淡了那抹殷红。
就在他偷偷擦着眼泪,想把铃杏摔在地上的笔捡起来的时候,房门却倏然被人踹开了。司见月还没回过神来,要哭不哭的表情也忘了收,下垂的眼尾泛着红,怔怔地,与逆光而立的少女遥遥相望。
时间似乎在此刻静止。
铃杏向他步步走来,越来越快,随着她飞扬的长发和摇曳的裙摆,踩碎了一地星星点点的阳光。
司见月下意识地张开了双臂。
下一刻,铃杏扑进了他的怀里,侧耳贴在他如获新生般骤然加速的心脏,扑通!!扑通!——司见月深深埋进她的肩窝,俯首感受她颈间温热的跳动着的脉搏,掌着她的腰,将她狠狠按向了自己。
他们还是没有说话,甚至这次嘴也不张,两颗年轻的心脏却已紧紧相贴,向对方倾诉了所有。
铃杏感到肩头很快濡湿,少年低低哽咽,满是泪痕的脸颊轻蹭着她,乌黑浓密的眼睫和发梢带来丝丝痒意,小心翼翼的亲吻,密密麻麻地落在她的肩颈,不掺杂任何的欲念,虔诚而哀伤。
铃杏揉着他的后心,给他顺毛。直到司见月的气息平缓下来,才道:“我们私奔吧,好不好?”
司见月趴在她肩头,闻言僵了僵,心跳又沈寂下来。铃杏觉察不对,推开他,擡头看他狼狈躲闪的眼眸,声音微微发着抖,“你不愿意带我走吗?”
司见月眸色哀切,没有回答。
铃杏深吸一口气,“那你喜欢我吗?”
司见月轻点了下头。
铃杏想不明白,扯着他胸前的衣襟,一遍又一遍地质问,“既然喜欢我,为什么不愿意带我走?”
他仍然紧抿着唇,不肯回答。
铃杏有些恼怒,又有些想哭,她这辈子从没为谁回过头,也从没在谁身上寄予厚望,为什么唯一一次真心付出会得到这样失败的结果。她高高扬起了手,然而那一巴掌打在司见月脸上却不轻不重。
司见月默默受了,偏过头去。铃杏也不由红了眼圈,抖着手说,“……别让我再见到你。”
铃杏转身离开,这一次再没回头。
目送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不见,司见月收回视线,喉间又涌上阵阵腥甜,胸口一痛,他又开始咳起血来,扶住了桌沿。桌上的包袱里除了那把黑玉石剑,还有准备好的奴契和银两。
他自由了。
“大小姐,他真的走了。”
“以为是条听话的狗,谁知又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刚从别院回来的拂柳垂头丧气,又是懊悔不已,又是忿忿不平,“早知如此,大小姐你还不如培养那个洛子唯呢,他一定愿意带你离开的!”
铃杏神色冷淡,恍若未闻,将唇在红纸上轻轻一抿,精致的妆容顿时更添了几分夺目的明艳。
比起拂柳,她看起来平静得出奇。
铃杏自嘲地勾了下唇,“拂柳,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我是那么地厌恶他们,总想逃离世俗的掌控,可最后,我却还是要寄希望於他们。若是他爱我,我就逃得掉。若他不爱,我就得永困宅府。”
拂柳似懂非懂,“小姐……”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铃杏说,“我口口声声说着要独立,不受他们任何人的掌控,可事实上在现今的这个世道,我的想法根本寸步难行。”
“我以为我是厌恶的,是完全不需要他们也能过得很好的,我觉得我一个人就很好。但当我想要逃离这里的第一个念头,居然还是找个愿意真心爱我丶护我的,或许他能够带我离开,让我幸福。”
“拂柳,原来我才是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