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欲渡黄河冰塞川, 将登太行雪满山……”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欸, 那是雪吗?你们快来看呀,真的下雪啦,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回去的路上, 洛夕瑶脸色苍白得吓人, 浑浑噩噩地经过禾水镇的某个学堂,里头传来稚幼孩童们的朗朗书声, 语调抑扬顿挫, 感情十分饱满。
伴随着教书先生无可奈何的呵斥, 他们叽叽喳喳地打开窗子,从窗子里探出一个个小脑袋。
洛夕瑶不自觉顿住了脚步,扬起头看。
时辰不早, 却因霜雪忽来错觉天不欲晚,沈沈日暮给苍山披了层灿金色的外衣。夕阳略显腼腆地藏在绵绵白云里, 岸边的伶仃枝木身隐幽深。鹅絮似的薄雪落在手心里,很轻,没有重量。
桥下人家的轻舟接二连三都停了泊,在满是烟火气的欢声笑语中,不约而同地点亮灯火。先是一盏, 一盏又一盏, 於是万家灯火都亮起来了。
下雪了,离除夕也就不远了。
洛夕瑶以为, 今年能赶在除夕前回家呢, 没准儿还能吃上盘饺子什么的。薄雪落在她的眼睫上,融化成清澈的水, 泛着丝丝凉凉的冷意。
她有些迟钝地抹了把脸。
“好了,今日我们便到这里,先下学吧,都早些回家啊孩子们!”“好耶!先生再见!”“窈窈,我今日不跟你走了,我阿娘来接我,她答应了要给我买糖炒栗子呢!”“我也想吃糖炒栗子!”
“我给你留几颗,好不好?”
“真的吗?那你可别全吃完了哦!”
“知道啦知道啦!”
孩童们欢呼雀跃地从学堂蜂拥而出,在门口和朋友挥手道别,然后牵上父母的手,大大小小的身影在夕阳下被拉扯得很长很长,也很远很远。
已经带了些寒气的风乍起,洛夕瑶孤零零地站在茫茫人海中,寡白衣裙曳着几分萧瑟的弧。
人们来去匆匆,好像都有家和归宿。
洛夕瑶撩起那缕模糊了视线的发丝,随意拨到耳后去,又用力地眨了下眼,这才终於清明了些许。她擡步继续往前走,随着人流汇入热闹嘈杂的花市长街,摊贩吆喝不休,街边琳琅满目。
霜寒剑入了鞘挂在腰间,不知为何今日的剑身格外沈重,她走得很慢,裙摆绽出层层涟漪。
空气中不知从哪儿飘来香喷喷丶软糯糯的熟栗香,引得人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继而循着香味儿侧目,洛夕瑶低下眼去,只见身旁的食车上盛着好大一锅的糖炒板栗,颗颗饱满,在高温下爆开半道金黄的裂口,露出里头鲜嫩肥美的栗肉。
腾腾热气夹着栗香扑面而来,光是看看,都觉得馋人得紧,不由得想象那香甜浓郁的口感。
禾水镇这儿的摊贩老板很会瞧人眼色,见她难掩意动,仍旧一如既往的热情:“姑娘,要不要来一份糖炒栗子?这天气吃了身子可暖和嘞!”
洛夕瑶有点犹豫,“那我……”
就在这时,方才学堂前道别的那个小女孩跟着她阿娘来了,吵吵嚷嚷地,要买两份。她阿娘一边埋怨她怎生这般贪吃,一边掏钱给她都买了。
“囡囡,看你娘多疼你!”老板笑着说。
自然是先做现有的生意,站在摊前犹豫不决的洛夕瑶便被晾着了。虽然老板并非是故意,洛夕瑶却还是略显局促地咬了下唇,便悄悄离开了。
老板装完两袋糖炒栗子递出,又拿出一只袋子准备装,却发现那长相柔美丶腰间佩剑的姑娘居然不在了,还奇怪地嘀咕着,看那么久,竟连一份都舍不得买,瞧来也不像买不起的人家呀!
洛夕瑶一路心不在焉,回到问剑宗的时候早已变了天,这段日子变故太多,她听着同门焦头烂额地说明情况,脸上连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真正的薛遣淮回来了,於是鬼界无妄城那件事不可避免地被揭发,他的手筋丶脚筋皆有被挑断过的旧伤,狰狞可怖,手段残忍非常。宗主大怒,薛沈舟恰巧归来覆命,径直撞上了烽口。
当着睽睽众目,陈年经久的伤疤就这样狠狠撕开,宗主夫人难产的死因丶罪不可赦的女魔头和被女魔头亲手养大的恶狼,全都暴露在阳光下。
分明是薛遣淮戴着那张雕花面具,薛沈舟却觉得还在自己脸上,可能根本就没有摘下来过。
他想过认错,便也认了错。
但好像并没有人愿意原谅他,唾他不仁,骂他不孝,指责他对兄长做出这等惨绝人寰的事。
恶语如钝刀,他或许已经被凌迟处死。
薛定爻冷肃地说,被宋霓商带走固然不是你的过失,但你残害手足,恩将仇报,还妄图借此欺世盗名,昧地谩天,问剑宗容不得你这样的人。
薛沈舟被几名亲传弟子扭着肩臂,被迫下跪以额抵地,浑身筋骨都被施了术法,疼痛不止。
“果然被魔养大,也同魔一样,凶残无度得令人发指。可怜了我们大师兄好心救你,却被你这头白眼狼反咬一口,真是瞎了眼!”扭着薛沈舟的亲传弟子窃窃私语,音量正好能让他听见。
“就是啊,亏得我们这段时日还真拿他当师兄看,对他百般敬重,掏心掏肺的。谁知原来竟是个偷窃他人名禄丶毫无廉耻的冒牌货!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薛……薛沈舟是吗?”
“好像是吧,也姓薛,他配得吗?宗主当年深入魔穴,历经磨难,好不容易才除掉宋霓商这个仙门道家的心腹大患,他却上赶着认贼作母。”
说着说着,突然有个平日里总是师兄长丶师兄短地跟在薛沈舟屁股后面叫的亲传弟子,像是听不下去了似的,便大发慈悲地说:“其实这事儿也不全是他的错,好吧,我就先不骂他了。”
他凑到薛沈舟耳边,又道:“不过,你能把我之前送你的那瓶七星玉露丹还我吗?”
见薛沈舟不说话,他垮下脸,也不再留情面了,“那本来是我要送给大师兄的,不是你的。”
“……”
薛沈舟慢慢攥紧了拳头,被扭在背后的手臂鼓起青筋,阴沈着脸,呼吸开始加重丶发烫。薛定爻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坐在首座,看他的眼神毫无怜悯或者遗憾,同看妖魔没有分别。
以薛定爻的修为,肯定也能够听到下面的那些议论,却放任他们就这样肆意地羞辱丶唾骂。
不意外,也不失望。
於是陡然地,薛沈舟这才明白过来,或许他当年就知道宋霓商做了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外其实还有一个孩子。但他选择不闻不问,故作不知。
甚至,或许根本就没想认回这个孩子。
薛定爻骗了女魔头的爱,废了她的修为,堕了她的胎儿,都已经送她上了问刑台,最后却又助她假死,施舍她活下去的机会。薛定爻知道是她偷走了双生子的其一,却选择将此事压下来。
他为什么不追究?
所以薛沈舟到底算什么呢,是男人滥情又虚伪的产物,也是被推出去替他受苦丶受难,替他补偿宋霓商的替罪羔羊,这样他就能心安理得。
利用发妻,利用亲儿,他终於心安理得。
薛沈舟突然感到无比荒谬,他跪在地上,面容被挤得有些扭曲,紧接着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着,像是得了失心疯。
扭着他肩背的几名亲传弟子面面相觑,心头有点儿发怵,腹诽这疯子不会还要闹什么事吧。
薛定爻见底下青年濒临走火入魔,又疯疯癫癫的模样,显然很不悦地拧紧了眉头。他已过五旬的知命之年,嗓音苍冷浑厚,沈声道:“早知你会堕落至此,当年我就该将你掐死在娘胎里。”
薛沈舟笑声顿止,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瞳孔深处闪过殷红的光,而后定定地盯着那个他尊称了将近两年的“父亲”的,也曾父慈子孝的男人。
系统在他脑中发出尖锐的警报,主线剧情已经临近结局,千万不要乱来,可是被愤怒和仇恨击溃了理智的薛沈舟赤红着眼,都全然听不见了。
薛沈舟骤然暴起,如惊雷怒劈而下,十几个人同时冲上来竟都拦他不住,诠明堂乱作一团。
在旁隔岸观火许久的,薛遣淮神色冷漠地拔剑出鞘,与之迎面交手,兵刃相接,雪亮剑光很快就见了血。但他现在暂时无法回归神位,修为境界虽然高深却也有限,一时只能勉强打个平手。
薛沈舟原本就是原着中最强丶最难对付的反派角色,是要放在最后,由主角团齐心协力才能彻底打败的势力,他只是从良了,不代表变弱了。
薛遣淮自顾不暇,竟叫他钻了空子,仅仅被拖住几秒的时间,身后便有一线血光冲天飞溅。
“宗主!”
“不!住手!宗主!!”
“他丶他杀了宗主!啊!!——”
薛定爻还在那个事不关己的位置,下一秒就於混乱中身首异处,切口从脖颈被齐根斩断,那颗怒目圆睁丶死不瞑目的头颅骨碌碌地滚落。
他的眼睛看着薛沈舟,仍无丝毫悔意。
薛沈舟惨白的脸上沾了血,浑身阴冷犹如修罗附体,面无表情地擡起脚,踩爆了“父亲”的头颅。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阻止就已结束,血肉模糊的瞬间周遭爆发出阵阵尖叫声,有人吓得腿软跌坐,也有人捂住嘴巴控制不住地呕起来。
“你这样的人,也配决定我的死活?”薛沈舟乌发如瀑,洁白的玉冠被血染红,森寒质问。
然而薛定爻再也不能回答,即便忏悔,即便不甘,都得留到黄泉路上去了。可惜他除了负过自己的妻儿和宋霓商,这些年确实为仙门道家积过不少功德,到了鬼界也不会下地狱十八层。
薛遣淮瞥了眼那颗头颅,作为那个真正地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亲生儿子,居然无动於衷。
为了回归神位,他已修无情道。
下凡以来遇到的这些人,於他来说,不过是万物刍狗。薛定爻阳寿已尽,此乃因果报应。
“注意!注意!”
“由於主线剧情受到不可控因素的影响,任务目标即将重新计算并变动,正在加载中……”
“加载完成。”
“当前原着男主的气运值已降到最低,不再具有攻略价值,原着反派丶原着男二失控黑化,由主角转为了反派阵营,最终副本即将开启。根据反派必须死的原则,请宿主不要手下留情。”
洛夕瑶不知被什么绊倒,摔在雪地上,手掌顿时被蹭破了皮,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喘息着,怒火难抑。
“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为你做事!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洛夕瑶崩溃地叫出声来。
“你们骗我,我根本不是穿越来的,我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根本,我根本就——”
说到这里她突然哽咽了,颓然道:
“我根本没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