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十分,大黎朝独据其九,五百载也。蜀丶枳丶綦三国守山川之固,偏安一隅,共得一分。黎庇荫子孙,分封诸侯,先六国,为中山丶南水丶胡塞丶西乔丶北原丶东营。又三百年,得四百三十六国。沿袭至今,大黎式微,诸侯并起,数目不详矣,礼崩乐坏,国将不国。
三百年来,枳丶綦两国少有与大黎接触,诸侯征伐,无暇顾及枳丶綦,两国得以存於乱世。
江望舒火急燎燎地奔赴枳都,见了太傅日覃伯贤,这才知晓有重使来枳。
“太傅,我枳与黎素不侵扰,何故遣重使?”江望舒眉头紧蹙,与綦国的征伐早已累国累民,若是大黎横插一脚,国运渺茫。
“望舒,人后不叫太傅,”日覃伯贤佯怒道,“大黎式微,自顾不暇,来使另有其人。明日吾王设宴黍离行宫,到时你与我去。”
江望舒急了,忙道:“嗲嗲,是否不妥?” 日覃伯贤正色道:“我丧子丧女,得遇贤婿。既为嗲嗲,又有何不妥?”
江望舒苦笑着答应了,就算是当初大枳朝堂都反对他封侯,日覃伯贤依旧力排众议,毫不忌讳。他既拗不过日覃伯贤,也着实享受这一份关爱。
次日,黍离行宫。枳王高居首位,面南而坐,两侧是四族贵胄,左侧有太师卿伯丶太保祁子丶黍离行宫宫主樊荼丶执圭相思等,右侧有太傅日覃伯贤丶执圭巴闯丶枳江侯江望舒丶太卜巴梁等。重使有两人,一蒙纱女子,一温润公子,面北而坐。
“宋使巧玉(柳)参拜枳王。”巧玉行礼,公子柳亦行礼。
“王上,臣有言,”卿伯跪伏,又起身转问日覃伯贤,“大枳王族是四族还是五族?”
日覃伯贤眉头一皱,道:“四族。”
“如今有外人涉政,是四族还是五族?”卿伯厉声道。
日覃伯贤面不改色答道:“吾儿马革裹尸,太师族弟安然无恙,可有话说?吾婿入赘日覃氏,算不算我家眷?望舒戎马二十载,大小三十馀役,每战必胜,扩地千倾,王念其功,封枳江侯,可算王族?”
两人针锋相对,日覃伯贤一席话语讥讽得卿伯哑口无言。太师族弟,正是执圭相思,眼神阴翳,一言不发。
枳王怒道:“够了,无需争辩,三位都是我大枳柱石。今日有使自宋来,当属乐事,奏歌舞。”
有丝竹管弦齐奏,有舞女齐舞,亦有剑侍舞剑,美轮美奂。歌舞毕,宋使击掌,赞叹不已。枳王追问:“此曲《曲水》,拟宋何如?”
巧玉微微笑,从袖口取了一只陶埙,有侍者面呈枳王。“枳王,此物为埙,陶土烧制,音节俱全。”巧玉道。
枳王对这陶埙起了兴致,宋使巧玉吹奏,声音清丽,曲子柔和,音节渺渺,有如仙音。
“妙,妙。”枳王赞赏不已。
“枳王,吾王意欲与枳交好,遣臣来使,有舞女三十,乐师十八,正在外侯着。”巧玉嫣然笑道。
巧玉蒙纱,体态轻盈,朦胧可见面容姣好,言语间尽是魅意。
“王,臣有言,”日覃伯贤先是跪伏枳王,又起身面朝宋使,道:“宋无人耶?焉遣女婢使?”
“僻壤小邦,兵疲将乏,十年,只占十六国。”公子柳拱手笑道,尽是轻浮意味。
且不论虚实,枳都王族皆尽失色。
枳王面色从容,轻叩桌案,道:“何不奏宋地歌舞,以观高雅?”
巧玉颔首,击掌三次,舞女三十,乐师十八,依次入场。乐师或抱埙怀笙,或抚琴弄瑟,或持萧拿笛,舞女尽体态婀娜,模样俏丽。巧玉拱手,起身取了琴。
“慢着,乐师是十八还是十九之数?”日覃伯贤出声问询。
“十八。”巧玉嫣然笑答。
“老朽眼昏,不识奇偶。”日覃伯贤拱手退下。
这边巧玉开始奏歌舞,节奏急促,尽是攻伐之意。
“嗲嗲?”江望舒数了一遍,不连巧玉,正好十八,不知日覃伯贤意欲何为。
日覃伯贤指了指当中持笛一人,又指了指手。江望舒望过去,那人头戴冠冒,面容冷峻,不似乐师之相。再看其手,有老茧遍布,倒像习武之人。侍卫与王族不可带刀,行宫内并无一兵一卒,江望舒留了心眼,静观其变。
歌舞罢,巧玉起身施礼,道:“王,曲名《玉陵散》,为军中将士所作,粗鄙之音,还望担待。”
枳王点点头,默而不语,众王族亦默而不语,《玉陵散》的音节,比起《曲水》,八音俱全,不知高明多少。单是论乐器,《曲水》不过笙丶笛丶琴丶瑟四种,也落了下乘。
“王上,臣今年取綦三城,新作一曲,本欲为王贺寿之礼,今有客来,王又添嗣,是为吉日,当作贺礼。”江望舒起身道。
枳王大喜,江望舒的诗文造诣独步枳国,自然知晓乐理。枳王忙说:“一干乐师凭江侯差遣。”
江望舒只取了一张琴,席地而坐,抚琴而歌。歌曰:
“巴山凄兮枳水凉,携吾袍泽战四方。操长戈兮衣旌旗,驭虎豹兮驾蛟辇。刀呜咽兮剑嘲哳,矢呼啸兮矛咻咻。左骐殆兮右骥伤,鼓长锤兮金哀嚎。进不入兮同砥砺,退无路兮道踯躅。餐西风兮宿寒露,披星河兮戴婵娟。阳晖晖兮白昼尽,日晓晓兮夜霾破。旌旗起兮佑吾邦,袍泽既死兮身不倒。”
歌罢,七弦尽数折断。江望舒回到坐席,默然不语。
“吾大枳一兵一卒,尽是袍泽,当赐酒。吾大枳江侯,国士无双,当赐酒。”枳王击掌,王族莫论相丶樊丶日覃丶巴,尽数击掌。
宋使巧玉亦击掌,公子柳低声嘟囔道:“姐姐,单就一张琴而已,哪里出彩了。”
巧玉轻声道:“八音之中,惟弦为最。若轮弦德,琴当为首。江侯鼓琴,造诣无人出其右,你看外头,有众马交颈长嘶,亦有鸟雀绕树嘲哳。”
“臣代万千大枳男儿饮此杯。”江望舒举樽痛饮,豪迈笑道。
“臣代马革裹尸袍泽饮此杯。”江望舒自斟自饮,苦涩笑道。
“臣代孤儿寡母老兵饮此杯。”江望舒斟酒洒地,伏案长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