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术虽是屠夫出身,但好歹也有屠夫之术,屠刀蔡术,岂是浪得虚名。
盛名之下无虚士。
梁州惊鸿,又岂是无能之辈?楚将不敢再小觑江望舒,能稳胜蔡术的,楚地也不多。
江望舒手持追星,流光一闪,三剑连出,堂堂蔡术,应声倒地。
“杜若,追星,喜不喜欢?”夫错是何许人也,他是楚地武圣,江侯再强,也只是凡人的范畴。
杜若是用剑之人,可惜手里没有趁手刀兵,这名剑追星,他自然垂涎不已,却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才不要。”
楚将都知晓夫错与杜若关系莫逆,只是难以启齿,夫错并不避嫌,揽着杜若肩膀,说道:“等我回去。”
既然蔡术都倒在江望舒剑下,再派他人出战已无意义,况且夫错对江望舒那惊艳三剑很感兴趣。尝遍了小鱼小虾,偶尔见着大一点的鱼儿,便是饕餮盛宴了。
夫错反手持长戟,闲庭信步,丝毫不收敛武圣气势,每走一步,气势更强一分。
夫错手里长戟,也是天下八大名(器)之一,名霸王。霸王长戟,是夫错成圣,熊冉收集寒铁,再有欧冶子亲自打造。
欧冶子是何许人也,天下第一名匠,天下八大名(器)一半出自其手,大黎追星剑丶踏月匕,越地龙泉剑,楚地霸王戟。欧匠出品,必属精品。可惜如今欧冶子已封炉,不再铸剑。
话说江望舒手里追星剑,也是出自欧冶子之手,这岂不是宿命?夫错越想越得意,霸王长戟感受到主人的兴奋,其鸣呜呜。
江望舒怀抱追星,这是他一生遇到最强的敌人,天下武圣!他不得不战,背后便是家园,他若退了,家园沦丧。
枳地三万军士,手操长戈,严阵以待,他们对江望舒有盲目的自信,惊鸿江侯,十六上阵,二十五年从无败绩。
夫错步步紧逼,江望舒迎面而去,一个楚地武圣,一个梁州无双,两者会面,便是剑戟之争。
武夫有三品,寻常武夫以力欺人,这是下品,入不得流,最多百夫长,天下武夫十之八九是下品;中品以技压人,技分高低,最次者也该是百夫长,技艺高深可比肩武圣,中品武夫算是万里挑一;上品武夫,便是超凡脱俗的武圣,只是领悟了“势”,以势凌人,谁人可当?
江望舒只是中品,不过是技艺比寻常武夫高一筹,说到底还是凡人。而他夫错,是武圣,天下有九州,武圣却不足九位,岂止万里挑一。
虽说武夫三品并不完全准确,比如胡塞十八勇士第十三的兀柯,有千钧之力,毫无技巧可言,又有几个中品武夫可以稳胜他?
武圣的“势”,玄之又玄,虽是无形,却又真实存在,和士气有异曲同工之妙,大概是武圣睥睨天下无人可当的气势,却又不止这么简单。
夫错单单往那里一站,武圣之势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久闻江侯梁州无双,夫错特来领教。”长期垂钓让夫错收敛了傲气,虽说没达到肚中坏水有一大泽的境界,却也不少。他向来喜欢放低姿态,然后慢慢品尝对手的绝望。
今日也如此,吹捧一番江望舒,然后以无敌之姿碾压他,好好品尝这难得的大鱼。
如果不是手中追星,江望舒更符合草莽诗人的形象。他战时治军,闲时治民,二十五年如一日,一半诗人一半武夫。
所以他是通晓诗文音律的草莽诗人江望舒,所以他也是人间惊鸿客,梁州第一人。
“夫错,退军如何?我不想生灵涂炭。”江望舒仿佛和老朋友叙旧一般,言语之温和,语气之平静,与这战场肃杀之气格格不入。
“你我皆是武夫,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文绉绉的酸人干的闲事。”夫错忽然觉得自己高看了江望舒,语气多了几分不耐烦。
“我与你不同,你锐利如剑芒,只喜征伐。我温润如诗书,不愿起战事。”江望舒言语温和,又比之前多了一点无奈的味道。
青年江望舒也锐利如剑,在沙场征伐中建功立业。人到中年,他已彻底收敛了锐气,只愿治民,不愿治军。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不得不上阵。
夫错已不愿和江望舒多言,这会儿他已兴致全无,就像饕餮盛宴上趴了一只硕大的苍蝇,只想草草取了他性命,马踏涪陵。
夫错手持霸王长戟,以雷霆之势横扫而去。这一击只是试探,江望舒自然避开,手里追星与霸王长戟交错在一起,金铁呜咽之声不绝於耳。
夫错不再试探,霸王长戟裹挟着武圣之势,又灌注千钧之力,直刺而去。江望舒连挥五剑,每一剑都有星光闪烁,五剑连出,连成一线,宛如天上点点,璀璨逼人。
星光只是假象,这是剑芒。江望舒剑道大成,追星又是天下名剑,这才有剑芒闪烁如星。
乌云蔽日,两军对垒,擂鼓助威。
追星剑有剑芒如星,霸王戟又岂是破铜烂铁?霸王长戟长九尺九,重四十六斤。夫错本就有千钧之力,手握霸王长戟,抖出一阵炫目枪花。
江望舒温和,追星长剑温和,所以剑芒亦温和。夫错霸道,霸王长戟霸道,所以枪花亦霸道。
江望舒与夫错之战,追星长剑与霸王长戟之争,保民与征伐之争。
夫错手持长戟或刺丶或撩丶或挑丶或劈丶或扫,霸道之意,尽数倾泻而出。
看似毫无规则的十二连击,是长戟之术,称为霸王枪法。
夫错本来使枪,后来觉得枪不趁手,这才打造了霸王长戟。霸王枪法是夫错祖传枪法,素以凌冽见长,路数不定,招式变换。
枪与戟都是长兵,以长戟使枪法并无不适之处。夫错本就是以一杆霸王枪威震楚地,加上武圣之势,万夫莫当。
江望舒且战且退,见招拆招,尽落下风又堪堪避开,仿佛强弩之末又馀力尚存。
两人交锋半个时辰,夫错虽说占尽上风,却拿不下江望舒,不由略显烦躁。交手之间,他自然清楚江望舒并非封圣,但自己的武圣之势却不能影响他分毫。
武圣比起寻常武夫,最大的倚仗便是势,寻常武夫如何能抵挡武圣之势?
夫错长戟横扫,江望舒借势退出去十步,两人相对而立。
“你已封圣?”夫错疑惑问道。
江望舒摇头笑道:“江某只是草莽匹夫。”
夫错自然也不信江望舒封圣,长戟点地,飞掠而去。
江望舒手里追星六点,化作星芒,比起先前光芒更甚。
夫错有些困惑,江望舒的剑芒,与寻常剑芒不一般,先前杀蔡术时,三点剑芒,他没在意。与江望舒交手,他使霸王枪法,却被江望舒一一五点剑芒挡下。
他自然看得出来江望舒使出浑身解数这才挡下霸王枪法,他自然也没忘记江望舒仅仅五剑,剑芒五点。
眼下江望舒剑芒六点连缀成一条星河,朝他杀来。夫错不敢小觑,霸王长戟扫动,寒芒如一轮曜日,想要打散星芒。
区区星芒,也敢与曜日争辉!
追星与霸王碰撞,星芒与曜日相争。夫错并不停手,又是霸王十二枪连连出手,曜日更甚几分。
夫错眼里,江望舒缓缓擡手,递出平平淡淡的一剑,剑尖有一寸剑芒,微不可见。
星河六剑。
江望舒起於草莽,习武二十五年,从军二十五年。幼时营养不良让他身体羸弱,打那巴山恶虎,也只是靠着陷阱套绳。
他从来不会以力相搏,因为人力有穷时,又因为他不会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江望舒的剑,叫星河,以前最多五剑,今日堪堪递出第六剑。星河无师自通,全是十五岁之前习得。
那一年夏,江望舒不到十岁,暂且住在巴山。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他好歹捱到了十岁,个子比去年高一些,并不壮实。
所谓的家,只是破落的茅棚,兴许是废弃牛圈。有个家,江望舒心里由衷开心,捡来茅草盖蓬,拾来稻草铺床。
他喜欢夏天,不用挨冻,再捱些日子地里吃食也多了。
家里没有馀粮,江望舒躺在木板上,透过茅棚顶上,想着明日该怎么捱过去。
入夜了,巴山闹腾起来,夏虫欢快地鸣叫,奏成一曲欢歌。
江望舒亲自修补的蓬,并不严实,像一个大号筛子,雨天漏雨,这会儿则筛下一地星光。
虽然食不果腹,江望舒却从不抱怨,又长一岁,多好。
他无名无姓,也自然不知生辰。他喜欢枳江奔涌,喜欢星光满席,喜欢月光婆娑,所以给自己起名江望舒。至於生辰,便是禾丰节那一日,因为禾丰节月亮最圆,他可以趁着月光去江边河神祠偷吃祭品,有鱼有肉。
江望舒躺在柔软的稻草堆上,数着星光,入了迷,肚子又饿,更是睡不着,於是出门想看看能不能到地里刨吃食。
时值盛夏,苞谷刚结出红缨,鲜艳绿衣下还没结出米粒。江望舒的家,在巴山半腰,往下是稀稀落落的人家,往上是山精野魅。
他不敢下山,会被农户当作偷儿,被抓住少不了一顿打。他更不敢上山,山上有虎豹豺狼,吃人不吐骨头。
肚皮不争气地咕咕叫,催促着江望舒找点吃食,再不济喝一肚儿水也行。今夜运气不错,在石坳里揪了几颗野菜,囫囵吞下,又趴在水沟里美美地痛饮了一肚儿水,暂时止住了饿意。
酒足饭饱之后,江望舒折枝为剑,在月下练剑。江望舒的剑,没有技巧,不过是直刺丶横扫丶斜劈丶竖撩。
练剑不是为了玩,羸弱的身子骨本就没多少力气,每一分力气他都很珍惜。练剑,是为了能从军,能顿顿吃上饱饭。
星月为灯,草木为邻,夏虫为友,折枝为剑。
所以江望舒的剑法,叫星河。
星河六剑,绵延不绝,连缀成线,离星河还是有不下差距,这六剑的威力,便是武圣夫错,也不敢小觑。
江望舒挥出星河六剑,夫错一连使了一整套霸王枪法十二式。曜日被打散,星芒也点点化作虚无。
江望舒连退七步,夫错退三步,高下立判。
江望舒最大的倚仗,便是这星河。以前最多只能递出五剑,梁州三国难逢敌手。今日堪堪递出第六剑,却不敌夫错。
江望舒单膝跪地,嘴角鲜血汩汩流出,夫错霸王长戟,威力实在难当。
夫错喉咙一甜,强行咽下,长戟撑地,身形魁梧,宛若一尊神祇。
“你为何不惧武圣之势?”夫错步步逼近,这条鱼儿,比他想象中打了许多。
再大又如何?他是钓者,天生便是鱼儿的克星。来不及享受胜利的愉悦,他迫切想要杀死江望舒,永绝后患。杀死之前,他还是想解除心中疑惑。
为何不惧武圣之势?江望舒哈哈大笑。
什么武圣,不过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屠夫。什么武圣之势,不过是造势。江望舒向来不敬鬼神,河神祠里的供奉,他年年去吃,吃得肚儿圆圆,那些人还以为是河神显灵。
武圣哪有什么势,在江望舒看来,那不过是一身煞气,加上天下造势。
江望舒勉强支撑站起身,持剑,想做最后的抵抗。
谁都看得出来他是强弩之末,难道夫错就还有馀力?
“杀。”樊荼见到江望舒危机,再也不顾涪陵安慰,三万兵马尽数杀出。
不战,江望舒死。战,三万儿郎死。
所以樊荼选择了战,所以三万枳国儿郎选择了战。
江望舒揩去嘴角血迹,提剑朝夫错而去,一连数十剑,剑剑连缀成线,又编织成网。
什么星河剑法,那不过是稚子江望舒的美好梦境。什么只有六剑,他有十剑,百剑,千万剑。
楚军大半还在乌江对岸,与三万枳军不过五五之数。楚军对夫错有盲目的自信,六万有馀人马还在乌江对岸休憩,准备一举入枳都。
不是楚军托大,也不是夫错傲慢,楚国已有冶铁技术,兵器之利,岂是枳国比得的?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意气风发,三万枳国儿郎在战鼓擂声中冲锋而去,他们不可以退,背后便是家园。
樊荼想杀入战局助江望舒一臂之力,却被楚将杜若拦下,两人红眼杀到一起。
两军交战,都默契地给场中留了一块空地,那里只有两人,一个是楚地武圣夫错,一个是梁州无双的江侯。
江望舒一连数十剑,剑剑有寒星点缀。夫错也不拘泥於霸王枪法十二式,两人你来我往,追星剑与霸王戟金铁交错,和着战鼓声丶杀喊声,奏成战歌。
乌江对岸楚军沿着浮桥涉江,加入战局,枳军已显现出颓势,三万对九万,以一敌一尚且乏力,何况以一敌三?
“杀。”涪陵城传来杀喊声,原来是巴闯领五万兵而来。
八万对九万,抛去兵器劣势,人数五五之分,胜负难料。
“巴闯,去助江侯,”樊荼见巴闯杀入敌军,忍不住骂到,“堂堂大将去和小兵对战,脑壳遭门夹了?”
巴闯这回过头,拔剑往场中奔去,又被楚将黄耿挡住,好不恼火,只好喊道:“江侯,你快些杀了那厮,过来助我。”
夫错征战二十馀载,除了早年尚未封圣在百越遇到过敌手外,难逢敌手,今日本以为江望舒以是强弩之末,谁知他尚有馀力,连连递出百十剑,一时间苦不堪言。
先前江望舒受创,他也不好受,只是硬生生将一口老血憋了回去。
江望舒的剑法,是他平生所见最强,他抵挡得分外吃力。
江望舒啊江望舒,你隐藏地够深啊,还说你不是武圣,还说你不过尔尔?
夫错再也不敢轻视江望舒,梁州无双不是虚名,盛名之下无虚士,江望舒已是武圣,只是尚未敕封。
否则,他如何抵挡武圣之势?否则,他如何与我夫错有来有回?
江望舒自然不知晓夫错心中所想,他脑子里一片清明,万念俱空。
当年还是卑微的狗尾草时,便想着能入伍从军吃一口饱饭,至於是否马革裹尸,这是武夫的命运。
他不信命,他只信手里追星。追星在,他便在。
日覃杜若,杜若是日覃伯贤之女,江望舒之妻。这柄追星,是杜若的嫁妆。
楚将也有杜若,杜若正和樊荼交战。樊荼是黍离行宫宫主,他的剑,枳国第二。
杜若心里打鼓,都说枳国是边陲小国,有江望舒这等能与夫错交锋的人物不说,这樊荼居然也不落他分毫,要知道,他杜若在楚地也是声名赫赫的大将,岂是蔡术那等二流末的屠夫比得。
“听说你叫杜若?”樊荼忽然朝场中努嘴道,“你看那边,你和他什么关系?”
樊荼说的,是江望舒的妻子日覃杜若。杜若不知,以为樊荼在说夫错,脸色大变,招招致命,比之前狠厉三分。
樊荼本想扰乱杜若心境,谁知触到马蜂窝,一时间叫苦连连,不敢分心,使出浑身解数与杜若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