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赫王二十六年,立春,春寒料峭。新年已过,黎都依旧张灯结彩,迎接蔻太后六十大寿。
黎室式微是不争事实,但黎天子还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因此太后六十大寿自然也是大事一宗,四方诸侯稍远一些的还未过年便启程朝黎都来。
宋骁携嫡孙谦修乘车而来,邹固跟随,又有韩泽丶缪斯二将领千人卫队护卫在侧。离黎都两里,宋骁下车遥望黎都,心里感慨万千。
曾经他还只是嫡长子时也随着父亲驾车去黎都洛邑,洛邑比起武邑不知繁华多少,少年宋骁满怀憧憬遥望洛邑,问:“当真九里九长,九里九宽?”
少年宋骁见识过黎都洛邑繁华之后便在心头立志将来也要把武邑建成九里九。宋骁即位,宋不过十城之地,庙堂卿大夫连贤人也没有一个,就连才人也不多,积贫积弱,强敌环顾。宋骁上礼天子,下启贤才,终於在豫州立足。立足又如何,天下尚馀下百国,宋国国力垫底。
冀州之地小国林立,这一张棋楸毫无亮点可言。小国之间只是小打小闹,加之北有赤狄丶白狄异族入侵,南有齐鲁两大国虎视眈眈,冀州数十小国几乎如死水一潭。
冀州本就极寒,寒冬漫长,五谷难以生长,虎豹豺狼遍地,以文见长的贤才与武力卓绝的侠客武夫往往都南下去更大的棋楸。至於大国也嫌弃冀州这块被遗弃的土壤,只留下小国苟延残喘。
兖州当时有以中山为尊,中山从来都算不上一等一的大国,但也不容小觑,毕竟大黎四百馀载太保一脉俱出自中山。况且当时黎室国力强劲,天下诸侯不敢过分放肆。
豫州地居中原,最为繁华。中原沃土富饶之城不下百座,黎民更是千万,何其富饶。
而豫州内最繁华者当属洛邑。洛邑长宽皆是九里九,是大黎国都,天下诸侯丶四方商贾丶名士丽人丶侠客武夫多汇集於此。长宽九里九,张袖成云,挥汗成雨。
大黎有豫州丶兖州数十城之地,国都为洛邑。洛邑有洛邑学宫,又是洛邑最繁华之地,天下圣人半数久居洛邑论道潜学,至於贤人丶才人则多如过江之鲫。
当时学宫祭酒是黄老之学集大成者殷隐,能执掌天下道义,自然也是天下首圣。洛邑学宫最大一件事便是中山国子丑以仁义礼信丶忠诚孝悌为道义入洛邑学宫与殷隐论道三日,然后殷隐归隐,子丑入主洛邑学宫,又被拜为大黎太师。
青州有大国齐鲁,有小国十馀,有异族莱夷。齐鲁两国都有称霸青州的意图,小国在齐鲁之间夹缝求生,至於莱夷则在齐鲁两国的威严下不敢兴风作浪。
齐鲁两国国力相当,又有大河水患,两国争锋并不激烈,甚至往往今日交战明日便停战治水。大河 千里奔腾而过,从青州入海,何其壮观。
徐州之地萧国占据九分,萧国国力鼎盛堪称天下第一。其馀诸侯强如齐鲁也只有称霸一州之地的企图,而早已称霸徐州的萧国则觊觎黎室九鼎,有王天下之意。
当时萧王做了一件天下诸侯想做却不敢做的事——问九鼎。子丑答有千钧,恐怕萧王搬不动。萧王自然不会亲自搬鼎,於是在太庙问黎天子能否搬徐州之鼎回萧。
扬州分江北江南,江北江南都是吴国属地,俱是鱼米之乡,物阜民丰。吴国国力仅次於萧,可惜吴王飒有两子,嫡子公子乃素,次子公子由生。
吾王飒驾崩后两子夺嫡,最后以大江为界河,以会稽为界山,江北由公子乃素继承吴国国祚,依旧以吴为国号;江南由公子由生征伐百越之地立越国。
雍州有大国胡塞与诸多小国,再往外便是犬戎丶羌等异邦。阳关以西便是恶土雍州五谷不生,万物难长,但胜在地阔千里可以畜牧,天下良马宝驹半数出自胡塞。
当时胡塞有武圣祁木之子拜厄领十万铁骑踏破阳关,缪苦前去迎战不敌。
当时缪苦并不出名,与其妹缪姝游历到宋地,宋骁觊觎缪姝美色,纳为夫人。本以为缪苦不过寻常武夫,与人交战胜少败多,后来竟然一鸣惊人天下无敌,只是这天下第一的名头还未坐稳便拱手让给横空出世的天下第一剑圣潜龙伏白。
梁州巴分枳綦后两国依旧协力抗击蜀国。綦国北境有大巴山,大巴山再北有秦岭,隔绝豫州之地;蜀国北境有绵延群山与雍州隔绝;至於巴国则有武陵群山阻挡荆州。
梁州四境皆有高山为天然屏障,隔绝了外地,自成一盘棋楸。
三国便在梁州之地上争相博弈,蜀国力最强想要一统梁州,奈何綦枳两国同气连枝协力阻绝蜀国。
枳綦两国表面和和气气仅仅是形势所迫,两国都自奉为正统,都有再恢覆巴国的意图。单单是山水之争便持续数十年。
山是巴山,綦国北境有巴山,枳国北境武陵山脉延伸处也叫巴山。於是綦国冠以“大”字,勉强高过一头。
水是江水。大黎王朝山河何其壮丽,山以五岳为尊,水以江河为大。
河是源起雍州,流经豫州,最后从青州入海的大河;江是源自雍州,流经梁州丶荆州,最后在扬州入海的大河。
枳綦两国便在大江上做文章,綦国称为綦水,枳国叫做枳江。
山水之争从枳綦分巴至今从未停歇。不过好在两国无暇内战,毕竟西境有蜀国虎视眈眈,於是两国不能武斗,便文斗。
荆州与豫州以秦岭丶淮河为界。秦岭淮河不知是两州界山丶界河,还是天下冷暖界分界线。秦岭淮河以北称水为河,大多有结冰期;秦岭淮河以南称水为江,冬不结冰。
荆州之地本是南荆国封地。南荆国覆灭后荆州小国林立,又有三苗丶百越异邦盘踞在侧。楚国在荆州尚且算不上大国,比起萧丶吴丶胡塞更是相去甚远。
昔年那个随父亲朝拜天子的宋骁转眼已是垂暮之年。天下九州局势也一变再变。
如今冀州依旧小国林立,难以入眼,虽然有小国结盟,却也难以兴风作浪。
冀州以北的白狄丶赤狄等异邦从未停下过南下意图,於是冀州诸国建立长城壁垒抵挡异族骑兵。
黎室迁都兖州后,兖州以黎为尊,中山次之,其馀小国都与黎亲近。然而黎室迁都兖州便失去了对诸侯的钳制,诸侯征伐不再局限於称霸一州之地,都有王天下之意。
天下四方战事四起,唯有兖州天子有绝对话语权,何其悲哀。
青州齐鲁争锋有宋骁介入,齐灭,鲁兴。鲁公子小白即位后横扫青州小国,又数次讨伐莱夷,大有雄踞一方的意思。
宋骁即位后,先是以子丑仁义之道治国,再得兵圣施慧相助。胡塞拜厄之徒卫灵成圣,武力卓绝,於是领十万胡塞铁骑再入阳关。
宋国在宋骁的征伐之下国力大增,但无论是十万胡塞铁骑还是武力独步天下的卫灵都不是宋国可以匹敌的。
一向并不出彩却凭着其妹缪夫人而嫌贵的缪苦与卫灵阳关赌战,居然小胜。缪苦封圣,与施慧联袂出征,豫州百城之地尽数归宋。
徐州萧国被横空出世的伏白灭国,天下惶然。可怜强盛如萧国竟然落败出局。萧国灭国后鲁与吴两国各自占去徐州半数,国力大增。
扬州吴越分家后并不和睦,无论是吴王乃素还是越王由生都雄心勃勃,一州不安如何平天下?於是两国连年征战不止,势必要较个高下。
越将淳於期领军困吴王乃素於会稽。吴国国另立公子流苏为王,解了会稽之围。老吴王乃素回国后不久便一命呜呼,成就了庸医蒲邈的恶名,也为吴王流苏伐越师出有名。於是吴越之战越演越烈,从不停歇。
雍州胡塞武圣祁木以武力一统胡塞各部,胡塞得以进入博弈天下这一张棋楸;祁木之子拜厄扫清周围诸国,胡塞国力再强盛几分,周遭再无敌手;然后是拜厄之徒卫灵再封圣,开始东进阳关,征伐羌丶犬戎等异族,可惜卫灵被惊才绝艳的潜龙伏白所杀;本以为胡塞没了卫灵之后征伐之路会偃旗息鼓,没想到卫灵从弟卫秀横空出世,胡塞国力不减反增。
潜龙伏白不出,剑陵缪苦身亡,楚国武圣夫错又与梁州江侯两败俱伤,如今卫秀武力独步天下,无人可撄其锋,强如宋国有百将也无力与卫秀抗衡,只能依据阳关抵挡胡塞铁骑。
胡塞崛起的历史可以说起祁木一脉的扬名史,一脉四代五人,三位武圣,最次的沙毒也是胡塞十八勇士,何其显赫?
荆州楚国七代明君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励精图治以王天下。并不起眼的楚国竟然扩地数千里,继承南荆国旧地不说,还占据扬州三分,征伐三苗丶百越,地阔千里。
最后便是梁州。梁州三国依旧偏安一隅,虽说经历了枳楚结盟伐綦丶宋楚结盟伐枳綦,但两国的乡勇义军在亡国之际自发集结,又有惊鸿江望舒力挫宋楚联军,国祚得以延续。
宋骁思绪万千,九州这一张棋楸有多少风流人物入局,又有多少风流人物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最后草草出场。
如今天下最大的弈士便是宋骁,豫州已经独霸,王天下还远吗?
可惜宋骁迟暮,天下归心的场面怕是见不到了。宋骁望着谦修,眼里一半慈爱一半欣慰。慈爱是虽然十子子子无能,但自己有嫡孙谦修,谦修之才胜过自己,宋国这一份天大的基业后继有人;欣慰是十子无能,但二女俱是国色,宋瑶贵为国母,巧玉与熊冉结亲。
“谦修,你看这黎都九里九何其壮观,何其繁华。”宋骁大手一挥,目光如炬。英雄暮年,壮心不已。
谦修有大儒风范,年不过二十已是贤人,进为圣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宋骁望着谦修,哪儿都满意,就是心太慈。心太慈,可以为儒家圣人,不可以为君。但愿有邹固丶施慧尽心辅佐,谦修可以集仁义丶刀兵丶权术,等那时,霸业可图,九鼎可问,天下可归一。
谦修自小便在洛邑学宫潜学,少有外出,来黎都还是第一次。他自然明白祖父的意思,毕竟他现在是嫡,是将来的宋王。
宋骁有意图天下,谦修无心成霸业。谦修明白宋骁的苦心,加之几位叔叔都实在无力驾驭宋国这辆大车,所以他只能入局。
谦修顺着宋骁的意思说道:“山河壮丽,河清海晏,这等风景应该很美吧。”
宋骁大喜,这样才有为王为君,甚至为天子的样子。
“启程。”
馀下两里地,车马很慢,宋骁留恋人间繁华,这大概是最后一次来黎都了吧。
这一次,宋骁要落下最后一子。
蔻太后六十大寿,大事一桩,赫天子不敢怠慢,早在年前就开始准备;天下诸侯亦不敢怠慢,稍远一些的如楚王熊冉年前便启程,今日才抵达黎都。
宋骁入黎都,该见到不该见到的人都在,胡塞王卫秀嗤笑道:“宋王贵为太傅,竟然来迟。”
宋骁不恼,语气微弱回答:“垂垂老矣,车马不敢快行。”
宋骁不与卫秀多做纠缠,不过一介武夫,穷兵黩武早晚出局。与几位交好的诸侯打过招呼,宋骁携谦修入宫见蔻太后去了。
“哼,虚伪小人,若非有个好妹妹……”卫秀小声嘀咕。
“此言差矣,”鲁王小白举杯示意,小声回答,“宋骁哪里是虚伪小人,明明是老狐狸。”
狡狐宋骁,天下诸侯的共识。宋国是子国,国君也只是子爵,不过是大黎礼崩乐坏,於是弹丸小国竟然占据一州之地。狡狐宋骁,最擅权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以赏千金,可以赐宝(器),可以嫁妹,可以嫁女。
如今这头狡狐面色看似行将就木,谁又敢肯定这不是宋骁的伪装?宋骁作风一贯如此。
蔻太后虽然已是花甲之年,身子却硬朗得很,单看面容年轻十岁不止。
当年先王驾崩,赫天子虽然及冠却不足以理政,蔻太后垂帘听政,是大黎五百年来第一人。
大黎向来女子不能问庙堂之事,三公里太师子丑丶太保子匡都反驳,但少不谙事的赫天子还是答应了。
虽说后来蔻太后不再听政,但赫天子遇事不决依旧请蔻太后做决断。
诸侯拜寿,吴王流苏献海珊瑚一座,越王由生献海珊瑚两座,非要压吴王一头。
胡塞王卫秀献宝马明月照。天下名马宝驹半数出自胡塞,胡塞坐骑是名马贪狼,性格燥烈不惧群狼。这明月照通体洁白,如白雪皑皑,又如明月皎皎。
鲁王小白献宫娥数百,身材婀娜,面容姣好。
楚王熊冉献《山河图》,采用华美布帛,又有宫廷画师画五岳江河,名为山河图。
其馀诸侯一一献礼,唯独宋骁不动声色。
“宋物阜民丰,有何重礼?”卫秀问道。
“温润暖玉一方,上不得台面。”宋骁取出暖玉,有侍者呈递给蔻太后。
礼毕,起歌舞,诸侯卿士落座。卿士左列坐,太保子汤第一,孟兰次之;诸侯右列坐,宋骁第一,熊冉次之,小白再次,吴越之后才是胡塞。卫秀心里不满坐席安排,只能喝闷酒。倒是宋骁既然是太傅,理应和中山王子汤左列坐,安排在诸侯首位,不无深意。
宋骁伤寒不退,温笑落座,显然很享受这样的坐席安排,诸侯之中宋国第一,当年少年宋骁的壮心完成了一半。
宴会毕,卫秀满含深意望了宋骁一眼,与部下先行离开了黎都。
胡塞与宋交恶,宋骁不肯借道,於是卫秀从冀州绕道而来。
宋骁并未多做停留,直接返回武邑。孟春白日短促,黑夜漫长,出黎都十里便天黑了,周遭又无城邑,宋骁只能借宿僻野。
“王,臣有言不知当讲不当讲。”邹固拱手问道。
“司徒请说。”宋骁答道。
“天子安排坐席,王不觉得有蹊跷?”邹固道。
“司徒请细说。”宋骁皱眉,不觉得有蹊跷,宋国位列诸侯首席,这不是殊荣吗?
邹固摇头说道:“子汤是太保,亦是诸侯,为何天子偏偏将朝臣安排左列,而将王安排诸侯一列?”
宋骁细想,试探性问道:“你是说天子不信寡人?”
邹固点头继续说道:“王虽为太傅,却少有参与大黎政事。况且自从孟兰入黎都,孟兰才不输在下,恐怕早有国策。”
宋骁点头,示意邹固继续说。
“王百年之后,太傅之位又当如何?”邹固在宋骁面前并不拘礼,这是宋骁给圣人的特权。
宋骁忽然呼吸一窒,宋国显赫一时无非是黎都有蔻太后,有国母宋瑶,自己又是太傅。如今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恐怕日后宋国处境未必能好,毕竟自己得罪的人不少,不说其馀诸侯,便是庙堂三公里宋骁与子汤丶孟兰皆是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