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赫王二十六年,仲夏,梁州这片还未从战火中覆苏的土地再一次沦为废土。
枳丶綦两国在经历宋楚讨伐之后国祚近乎断绝,本就是两颗不算大的树,被宋楚一刀斩断,只留下一寸新芽,形同枯木。枯木还未来得及回春风雪又至。
蜀国司马罗战帅军过川东,巴北沦陷,巴南告急。
楚国征北将军公孙麟破孟丶焦后直指巫城,巫城沦陷;楚国征西将军白鹿大王率军破黔中丶武陵,涪陵告急。
綦国庙堂从王族到文武只馀新王郑季郎与代司马武去疾,一个尚未及冠一个年级轻轻,能保留国祚全靠着乡勇义军自发驱除宋军。如今的綦国庙堂空空荡荡只有两个少年郎,各地则靠着乡勇义军镇守,新王季郎只是名义上的綦王,各地自成一派全然不受拘束。
比起綦国,枳国好歹有文武全才江望舒上代新王相凉执政,下大胆启用平民,唯才是举,好歹重建了枳国秩序。
綦国,綦都,各地乡勇义军齐聚綦都,除了这些在卫国之战里粉墨登场的义军将领还有各地豪族乡绅。
“各地告急,王上召集吾等过来有何要事?当心延误战机。”有义军将领大声喧哗,全然不将新王放在眼里。
新王季郎与代司马武去疾对视一眼,温笑道:“众位将军辛苦,寡人略备薄酒,还请歇息。至於战事不急,寡人自有对策。”
武去疾击掌,侍女托盘进场,盘中尽是珍馐美馔;宫娥舞袖而至,眼里秋波流转。
乡勇义军将领出身多为庶民,尽是砍樵打渔之徒,庖牛课农之辈,清粥难以果腹,寸缕不足蔽体,更遑论仙女般的宫娥。
“去服侍众位将军。”武去疾一声令下,宫娥女婢投入义军将领怀抱,这些将领哪里只顾着揩油,连美味也无暇品尝,先前的怠战言论更是被抛到九霄云外。
“将军喝一杯嘛,再喝一杯。”
“将军不行了?”
“将军是不是不喜欢奴家?”
……
綦都靡靡之音绕梁不绝,众将美人在怀耳畔只有莺莺燕燕无暇他顾,半日间悉数醉倒石榴裙下。
至於一众豪族乡绅则忧心忡忡独饮苦酒,早在三日前他们便被新王召见,如今被软禁在綦都。
武去疾见时机成熟,宫娥退下,击掌三下数百卫军冲进来,新王季郎别过头,不忍去看血溅三尺的场面。
一众豪族乡绅见到这般血腥场面噤若寒蝉,纷纷跪地以表忠心。
“綦国还是郑氏的綦国,这些酒肉之徒有不臣之心,当杀。”武去疾踱步殿中,这血腥之气他并不排斥,见得多了,这个懵懵懂懂需要兄长庇护的少年已经足以挑起綦国大梁。
“回王上,回司马,老夫没有反叛之心啊,请明鉴。”有豪族乡绅求饶,自然有应和者。武去疾的铁血手段如洪钟长鸣,如惊雷咋响,这辈子都不敢忘记。
“诸位想活命?”武去疾温笑问道。
少年一笑如春光和煦,豪族乡绅却如临深渊,再也不敢放肆,颤抖如筛糠,点头如捣蒜。
“想活命简单,来赎,”武去疾凑到一位大地主更前问道,“听说你家有良田千顷?”
大地主跪伏在地不敢擡头,唯唯诺诺答道:“只有八百顷。”
“拿八千石粮赎你,如何?”
大地主哪里敢反抗,点头不止。
武去疾又走到一位乡绅跟前,问:“你家有桑田数百亩,没错吧。”
乡绅点头。
“你的命值不值五千匹布?”武去疾扬了扬手里宝剑问。
“值,值。”乡绅吓得失禁,比起性命,五千匹布又如何?
“看来是少了,八千匹如何?”武去疾又问。
乡绅咬牙,嘴里挤出一个“值”。
“一万匹如何?”武去疾再问。
乡绅哭丧着脸,哭哭啼啼答道:“大人,你杀了我吧,小人哪里拿的出来。”
武去疾亲自搀扶他站起来,作揖说道:“多谢了。”
乡绅心在滴血,整整八千匹布要了他半条老命,好在保住了剩下半条。
一个个豪族乡绅如插标待售的物件,不敢忤逆武去疾的意思,这个面容和煦的少年郎手段之铁血简直令人发指。
有二心的将领悉数被伏诛,豪族乡绅又被武去疾的铁血手段震慑,武去疾三击掌,数百由他亲自考察的可靠将领各自领军前去各地收服乡勇义军。
无论是楚国征北将军公孙麟还是蜀国司马罗战都是战功赫赫的大将,这一次的危机更甚於宋楚讨伐,武去疾不敢怠慢。
“王上,臣亲自去江城与江侯商议共退敌军。”武去疾请命道。
新王季郎点头,越是外敌来犯枳綦两国越是同仇敌忾,江侯有万夫莫敌之勇,有独步梁州之技,无论是蜀国罗战还是楚将公孙麟都是他手下败将。
江侯不在,只让人转告武去疾,两国同进退共患难。
没见到江侯,但得到江侯的承诺武去疾已经满足了,十馀万乡勇义军半数驰援巴北半数防范公孙麟,他亲自坐镇谷城,公孙麟破巫城后下一座城池便是谷城。
綦国在武去疾的铁血手段下举国备战,乡勇义军十馀万守卫前线,豪族乡绅出钱出力,至於前去接受乡勇义军的将领都是武去疾信任之人。
这个曾在兄长庇护下的少年转眼已经成长为綦国的守护者,足以坐镇一方。
梁州战火蔓延,楚国征北将军公孙麟破巫城,兵临谷城,武去疾亲自镇守谷城;楚国征西将军白鹿大王连破黔中丶武陵,兵指涪陵,樊祁子之孙芥子奉命镇守涪陵,两军隔江对垒;蜀国司马罗战过川东,下巴北,陈兵巴南,巴闯之子巴莽奉命率枳綦两国战士死守巴南。
涪陵告急,江望舒亲自前去,楚军已渡过乌江兵临城下。
江望舒现身,枳军士气高涨,惊鸿江望舒丶人间惊鸿客丶独步梁州,名头何其显赫?蜀国罗氏三代十馀人尽数折玉他手,霸王夫错与他赌战如今生死未卜,独战宋楚五名大将接连败敌,戎马二十六年大小近四十仗每战必胜,战绩何其瞩目?
白鹿大王正阵前饮酒吃肉,於他而言世间唯有珍馐美馔不可辜负。他自负,但有尺度,莒臣何许人也?白鹿大王自问自己与莒臣是伯仲之间,江望舒连败莒臣丶滕云丶龙蠡丶韩泽丶缪斯五人,这等战绩何其显赫?所以知晓江望舒亲自来涪陵督战他按兵不动,此番楚王熊冉下令伐梁州兵分两路,他不信江望舒分身有术可以顾及两面战场。
江望舒自然分身乏术,綦国暂且不管,单单是东西两线他便疲於奔波。芥子和巴莽都还年轻,杨羡与巴莽两人恐怕斗不过老奸巨猾的罗战。
江望舒一心想速战速决,白鹿大王却围而不攻,双方僵持整整三日。
“报,巴南沦陷,杨将军身负重伤。”快马来报,巴南失守。
可惜凌寒不在,凌寒足以独当一面。江望舒在杨柳河搜寻数日不见凌寒尸首,沿枳江查探也无果,或许凌寒没死呢?
江望舒一生举荐过许多后生,其中又以凌寒丶兰戈二人最为出色。凌寒自悟枪法,武力不下巴闯,未来可期;兰戈治民有方,策略卓越,可以为柱臣。
可惜兰戈身死,凌寒下落不明,一身衣钵后继无人。
西境告急,江望舒一心求战,白鹿大王围而不攻,极力避战,能拖一日便是一日。
“江侯,西境不可以失,”芥子拔剑出鞘,毅然说道,“芥子不倒,涪陵不失。”
江望舒大手重重拍在芥子稚嫩的肩头,国难当头,年轻一辈已经成长为中流砥柱,未来可期。
江望舒彻夜奔袭赶到铜梁,还未来得及合眼,罗战已经领军从巴南而来。
“敌军多少?”
“五千有馀。”
“我军多少?”
“两千不足。”
“好。”江望舒点头,平静如秋水并没有因为敌我兵力悬殊而起一丝波澜。
“江侯,你先歇着,末将先去抵挡一番。”巴莽既是太师,又是执圭,身份何其显赫,但在江望舒面前依旧以晚辈自居。
江望舒摇摇头,追星出鞘,承载了多少故人的希望。
“江侯,你不能倒下,因为你是江侯,是枳国的神。”巴莽单膝跪地拦住江望舒。
“正因为我是江侯,所以我不能退,”江望舒扶起巴莽,提剑出城,说道,“我有把握。”
江望舒要一人退敌,枳军矛戈震地,为江侯践行。
江望舒要一人退敌,蜀军五千万众瞩目。
罗战呼吸急促,江望舒是他一生之敌,却始终留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每次与江侯交手,无论是运筹帷幄还是沙场交手,蜀军每战必败。
“吾乃江望舒,”江望舒单骑提剑走到蜀军阵前五十步,直视罗战,语气和气如与老友会面,“罗战,你可敢与我一战?”
罗战不敢。
在五千将士面前,罗战几乎要迎战,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逞匹夫之勇。
“杀。”恐惧如种子,这些年早在罗战心中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他只能在树下仰望,偶尔惊鸿一瞥,偶尔连影子也捉摸不到。
数百将士策马而出,杀向江望舒。江望舒如闲庭信步,十步杀一人。追星剑流光流转,白日里星芒惊现,一连七道,连缀成线,编制成网。数百蜀军被一网打尽,不足半个时辰。
“愿天下不起兵戈,愿黎民丰衣足食,可惜事与愿违。”江望舒提剑冲阵,整整五千蜀军,阵列开也是直面数百人。
恐惧以罗战为中心开始蔓延,一个时辰,江望舒如同神祇在蜀军军阵里穿梭,如入无人之境。追星剑芒闪动,如收割禾苗般收割蜀军。
“撤。”蜀军大部尚在川东丶巴南丶巴北,眼下不是逞强之时。
兵败如山倒,蜀军仓狂逃窜,摧山者仅仅一人。
这一战於罗战而言是挥之不去的屈辱,本来是乘胜追击,谁料到江望舒竟然出现。恐怕於江望舒而言,这一战压根就不值一提。
“三日之内援军可以陆续抵达铜梁,巴将军请守好西境。”江望舒与巴闯关系莫逆,对巴莽视如己出,见到巴莽能独当一面,如何不欣慰?
“江侯要去涪陵?”巴莽急切问道,“江侯你不眠不休如何能行。”
“备车,在车上歇息便可。”江望舒心意已定,巴莽不再阻挠,只好备车。
綦国,谷城,公孙麟来势汹汹 势必破城。巫城是綦国边境重镇尚且沦陷,和况小城谷城?拒守数日之后谷城沦陷,好在城里黎民早已转移,留给楚军的只是空城一座。
江侯大名武去疾可以说是如雷贯耳,无论是綦国黎民还是父亲武不古都对江侯推崇备至,以至於武去疾一向将江望舒当做自己的人生目标。
经历新里之战与卫国之战两场战役两场战火洗礼的武去疾终於不再是最弱小的存在,以前有父兄可以庇护自己,现在他是綦国司马,去掉代字也是早晚的事,綦国黎民都需要他来庇护。
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终於如揠苗助长般心智远超同龄人。
涪陵,江望舒乘车而至,前后五天。涪陵还未沦陷江侯叹了口气,无论是巴莽还是芥子都是故人之后,年纪尚轻,未来可期,他岂能亲眼看着未来的一国柱臣过早夭折?
巴莽以血代乳延续了枳国血脉,居功至伟;芥子背负祁子尸首杀出武陵,江望舒何曾不知道这是祁子怕自己心怀芥蒂不肯接纳芥子的后招呢?祁子为人心高气傲从不服软,所以江望舒还没崛起的年代枳国才能保境安民。
所以江望舒从头到尾对祁子毕恭毕敬,自己不过是接过了祁子肩头的使命,老年祁子虽然老不堪用兵败活泉关,但再往前推几十年他又何尝不是梁州三国的翘楚?
或许等自己老如祁子时,芥子也来一次威震梁州,那时候自己垂垂老矣是否也如祁子一般?
祁子兵败活泉关后引咎归隐,人如谷物四季,春种夏忙秋收冬藏,稚子为春,种下的是希望;青少为夏,忙的是有所作为;中年为秋,收获的或咎或誉;老年为冬,看得破丶放得下,人间浮华又如何?
所以三公里面太傅日覃伯贤巴阳抚琴,嘱咐桃花农将玉圭葬在巴山一对女儿身旁,江望舒醒来望见新垒的土坟一言不发提剑杀往江城,沿途枳民自发跟随,日覃伯贤赴死,他们怎么忍心江望舒再赴死?日覃氏几乎根绝了。
所以三公里太师在江城破灭之际枯坐树下极目远眺,眺的是相凛丶相凉,他老不堪用可以死,相凛丶相凉不可以。
所以三公里太保祁子本来可以归隐武陵安享晚年却以身赴死由其孙芥子背负而出。他的独子樊宇死於渔夫之衅,他的族弟樊荼举家殉国,樊氏一脉唯有芥子一人。国破家何在?所以祁子死,芥子出。
老一辈柱臣悉数化作星辰照耀梁州,与自己同辈的无论是胆小怯懦的太卜巴梁还是作为无能的相死都赴死,至於巴闯丶樊荼之辈更是陷阵而亡丶力战而死。
江望舒的剑名追星,追的不是虚无缥缈的天上星辰,而是枳地星辰。
所以他可以短短数月挥出星河第七剑。
肩负重任是什么感觉?是枳地四十万户两百万人全都翘首以盼望着自己。
江望舒从铜梁到涪陵,沿路枳民无声夹道欢送。枳民当真无声?枳民向来坚韧丶勇敢丶勤劳丶善良且可爱,他们希望江侯站出来,又不想江侯背负太多。
“鹿恩,你可敢与江某一战?”江望舒提剑出列,这次他没有逞强,身后是枳军六万抽刀拔剑丶握矛持戈。
十万楚军兵临城下,他们自然不会忘记无敌的霸王夫错便是在乌江畔与江侯赌战至今音讯全无。
白鹿大王自问不是江侯对手,但沙场征伐一人之力又如何?楚军几乎两倍於枳军,他不信江侯可以以一敌万。
乌江咆哮战鼓擂,大战一触即发。
江望舒身先士卒策马而出,芥子紧紧跟随,从少年杀人起他已不是少年,枳国太保丶东境执圭,身份两重,如何显赫?芥子知晓这身份又是责任,所以祖父祁子毅然赴死,所以樊荼力战而死。
芥子少年能杀人,背负祖父祁子从武陵杀出,心如止水,如何谈怕?
女将荆琦君披上甲胄策马而出,当年她不过是一个吵吵嚷嚷要学杀人之剑的剑侍,如今她是蜀黎行宫宫主,国恨不平,甲胄不脱,嫁衣不着,这是她在樊荼坟前的立的誓。
江侯背影何其伟岸?少女怀春,此时将心意尽数收敛,与江望舒并肩杀敌。
琦君在樊荼坟前立了三个誓,第一个是平国恨,第二个是败石雁舟,第三个是嫁江侯。
梁州少女仰慕江侯的何其多?那又如何,她们只会相夫教子丶纺纱织布,江侯的女人岂会是平常之人?
提剑而上,谁说蜀黎行宫尽是花剑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