珏记住阿四的交代,不敢停留,黑马很快,比阿六还快,果然跑到了巴阳。
没有进城,他在巴阳外的一处草棚里将就过夜。黑马拴在草棚外,短刀抱在怀里,《嘉禾》枕在头下。
珏在思索许多问题,第一个是阿二传授的关於天空丶大地和谷子的智慧。他已经领悟了天空的智慧,大地和谷子的还是有许多弄不太清楚,比如一禾两穗这个孟先生曾经提到过的严肃的问题。
第二个是关於阿大。阿大的拳头很大,虽然没亲眼见到他分开两头因为发情而两眼赤红相互角力的牛,但阿大可以砸倒碗口粗,甚至合抱粗的青岗树。
第三个是关於阿三。阿三每天都会用最新的方法编草鞋,他做上衣的手艺也越来越精致,可惜还是不会做下裳。
第四个是关於阿四。阿四会做一顿不要米也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可惜他还是不会做不要米也不要肉都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
第五个是关於阿五。阿五可以藏到翁中,他在巴山草舍生了根,连阿四都找不到,不知道他藏在水里有没有被桃花农找到。
第六个是关於阿六。阿六走得很快,可惜没有马快。珏很感激阿六替他拿到了马和书。
六个严肃且沈重的问题困扰了他一晚上,破晓的时候阿五找来了,替他解了惑。
“阿大死了,他的拳头很大。”
“阿二说你很聪明,他的智慧都传授给了你。”
“阿三已经参透了狼皮靴的秘密,可惜还是不会做下裳。”
“阿四不会做不要米也不要肉都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
“阿六走得很快,却没有马快。”
“我已经生了根,可以藏在黑暗中,他没找到我。”
“小七,你要练阿大那么大的拳头。”
“小七,你要参透阿二全部的智慧。”
“小七,你要学会做下裳和狼皮靴。”
“小七,你要学会做不要米也不要肉都可以吃得肚儿圆圆的饭。”
“小七,你要走得比阿六还快。”
“小七,我教你隐匿之术。”
一向沈默寡言的阿五一口气说了十二句话。
珏很认真地点头,回答了一个“好”字。
巴阳有商贾队伍和十二只斑斓大虎汇集,然后出城。
阿五拉着珏潜入枳江,珏如瘦鱼凫水,像是本能,又像是欲望,反正他很喜欢,一狼一狗如两尾瘦鱼凫在水中。
商队和十二只斑斓大虎从巴阳出来,没有注意到潜入水中的一狼一狗。
一狼一狗又回到巴山草舍,收敛阿大阿三阿四阿六的尸体,草草埋在阿二旁边。
“小七,”阿五指着阿四和阿六中间空出地土地,说道,“我可以埋在那里。”
害怕桃花农再寻回来,一狼一狗回到匪窝。
碎成两半的砧板是阿大的杰作;石壁上奇妙的符号是阿二记录关於天空丶大地和谷子的文字和沽酒买布的账单;许多草绳被丢在地上,阿三还有许多草鞋的新编法没来得及用上;连一粒米也找不到的翁盛满了水,这样阿五就不会藏在里面;被阿六折断的树枝吊在匪窝前,居然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门。
“阿五,你饿不饿?”珏把打算藏进洞里的阿五揪出来,认真地询问。
阿五瘦得像一只老猫,挣脱珏的手,又重新藏回洞里。
冰冷的阳光下,珏有些恍惚,觉得阿五像自己的影子。他努力地打消这个可笑的念头,又把阿五揪出来,说道:“我们去抓一只鹿子。”
珏赤足奔跑,驱赶着一群肥硕的鹿子,挑中最为肥硕哪一只,抽刀,出,归鞘。
“阿五,你看。”珏费力地拖着肥硕的鹿子朝阿五炫耀,却找不到阿五藏在哪里。
阿五藏在一颗树后,对抓鹿子漠不关心,他慢慢显露出身形,吓得一步之遥的那只健忘的鹿子一个激灵。
阿五吃掉了一整只鹿腿,他藏不进洞里,翁里也有水,只好站在一颗树下督促珏学隐匿之术。
珏也吃掉了一整只鹿腿,他赤足站在另一颗树后,学着阿五的样子竭力让自己生根。
“小七,你该编草鞋了,还有下裳,否则冬天我们都得挨冻。”阿五捡拾起散落在角落的一对草绳,放在珏的脚下。
於是珏又开始了编草鞋,他见过阿三编草鞋不下一百次,但自己动手笨拙得像一只老母鸡。
“阿五,狼皮靴的秘密是什么?”珏擡头没见到阿五。
阿五的声音从洞里传出来:“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珏有些不能理解阿五的解释,只好继续编拙劣的草鞋。至於下裳,阿三都不会,他哪里会。
“小七,你该练刀了,还要练拳。”阿五的声音依旧从洞里传出来。
珏收好粗糙的草鞋和草绳,开始练刀,抽刀,出,归鞘。
至於练拳,他尝试着砸倒一颗碗口粗的树,疼得几乎哭出来。
“小七,要练拳,很大很大的拳头,可以用来打人,也可以用来守护。”阿五说。
珏憋回了眼泪,拳头如雨点打在树上,可能百拳,可能千拳,馀晖彻底消散之前树倒了。
“小七,该学阿二的智慧了。”月儿爬上枝头,阿五终於出来了,他隐匿在黑暗中,不可捉摸。
珏抱着《嘉禾》,任凭不明不暗的月光倾泻下来,尽量去领悟阿二留下的关於天空丶大地和谷子的智慧。
他一向过一日忘一日,长一岁忘一岁,如今似乎好了些,至少记得住阿二的智慧。
阿二说大地分九州和许多国家,有不同的人,人多了就有战争,有的人选择征伐,有的人选择守护。
“阿五,阿大的拳头是不是守护?”珏认真地请教。
“嗯,阿大的拳头是守护,小七的拳头呢?”阿五彻底藏到黑暗中,到处都是他的声音。
“小七的拳头也要守护。”珏挥出一拳,一拳砸倒一颗碗口粗的树,落叶簌簌归於土。
“小七有进步了,明白了大地的智慧,拳头也比我大了,”阿五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小七,拳头要比阿大还大,智慧要比阿二还多。”
破晓,珏起得很早,天很冷,他煮好鹿肉,煮好白露茶,与阿五分食。
“小七会煮茶了。”阿五脸上洋溢着激动。
吃饱喝足,先练刀,抽刀,出,归鞘。
练刀完毕,再练拳,还没有阿大的拳头大,但可以砸断碗口粗的树了。
练拳过后编草鞋,手工依旧粗鄙。
“阿五,你拿一块鹿皮过来,”珏灵机一动,说道,“我发现了下裳的秘密。”
阿五极不情愿地拿了一块鹿皮过来,又回去藏在洞里。
“阿五,你要冬眠?”珏问道。
阿五生气地反驳道:“我这是隐匿之术。”
“阿五,你看这是什么?”珏扬着手里的鹿皮裙得意洋洋。
阿五从洞里钻出来,有些失神。珏把鹿皮裙系用草绳在腰间,赞叹不已。
阿五依着珏的样子系好鹿皮群,撇着嘴说:“我们有下裳了。”
“阿五,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只吃鹿肉,关於谷子的智慧我已经参透,我们要吃米。”珏郑重其事地说。
阿五很努力地点头,说道:“我们应该先搬家,找一个有阳光丶土地和水源的地方。”
阿五自告奋勇去寻找有阳光丶土地和水源的地方,日落之前他兴冲冲地回来,说道:“小七,我想我找到了。”
阿五找的是桃花农的草舍,那里有成型的房子和农田,还有充足的阳光和水源。阿五再三确定桃花农不会回来,决定占据这一块整个巴山最好的地盘。
阿五很忙,忙着趁冬天还没到来收地里的粮食,忙着练习隐匿之术。
珏也很忙,忙着劈柴,忙着参透阿二的智慧,忙着分辨不同的食材,忙着编草鞋,忙着学隐匿之术,忙着踏遍整个巴山。
立冬那一天,珏起得很早。
“小七,”阿五也起得很早,围着珏转了一圈,说道,“小七不一样了。”
这一天,珏把乱糟糟的头发散落下来。
大黎男子九岁总角,十三束发,十七及冠。
珏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娘亲的声音回荡在莽原,交代道:“该束发了。”
草舍外有人踏着落叶而来,他手里提着一把剑,一把精致的剑。
“江侯,许久不见。”少年郎拱手作揖。
“我了解了许多你的事,”江望舒站在珏面前,说道,“以前我也是个痴儿。”
少年郎咧开嘴笑:“珏有个不情之请,请江侯代为束发。”
“好。”
阿五打来热水给珏洗了头,江望舒主持束发礼。他那双握过书简也握过刀剑的手握着珏的头发,挽了一个四方髻,又撕了袖口当发带。
束发实在过於简单,珏很满足,他听阿五说了许多江望舒的事情,江望舒亲手束发,这份殊荣天下有几人享受过?
“你,可愿随我从军?”江望舒问。
江望舒专程为珏而来,西境战事解决后他打听了关於珏的全部身世,一半卑微到尘土里,一半高到天上。
是个痴儿,孟先生赠他《礼》丶《乐》丶《射》丶《御》丶《书》丶《数》六部书简,对应六艺。
无辜蒙难,被宋使当做乔公子音掳去洛邑,当了半年祭酒,随邹固学纵横之术。
被邹固放逐到塞上莽原牧羊,最后又由孟先生门生石雁舟遣送回枳西。
玉牛说他要行千里路,误入匪窝深处,险些被桃花农杀死。
“孟先生留了七卷书简,我只取了《嘉禾》。”像是明白江望舒心中所想,珏把《嘉禾》递给江望舒。
“嘉禾离离,厚土之苗。烟火袅袅,星辰迢迢。困足下者,千里何求?启足下者,千里何求。”珏诵《嘉禾》,很平静,一觉睡醒,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然后他就记住了。
“邹先生虽然待我不太好,但赠了我一匹马,否则那日我就死在桃花农手下了,”珏拍了拍瘦一些的黑马,黑马亲昵地拱他,珏继续说道,“邹先生的纵横之术,我不学。”
“塞上莽原牧马的日子,我认识了一个叫夏侯仲卿的老人家,教我练剑,学大丈夫之行,可惜我让他失望了,”珏说到这记忆力多了一些东西,但想不起来,於是继续说道,“剑给了君仪,刀我留下了。”
“他们,”珏指着阿五说道,“他们很好,教会了我许多。”
阿五笑着走开,像一个影子,一言不发。
“我是个痴儿,丢失了很多记忆 ,恐怕寻找不回来了,要不是昨夜阿五给我讲了许多你的事,我还是不识得”珏贪婪地吸一口巴山初冬的气息,笑容满面说道,“阿大教我拳头不只是用来抢劫,还可以用来守护;阿二教我关於天空丶大地和谷子的智慧;阿三的遗憾是不会做下裳,我要帮他达成;阿四的心愿是一顿不要米不要肉也可以吃饱的饭,我记得住;阿六教我且随疾风前行,阿五教我身后亦须留心。”
“过去他们说你是痴儿,现在的你,很不错,未来可期,”江望舒觉得自己白来了,於是再问一遍,“那么,你真不随我从军?”
同是天涯沦落人,江望舒曾经又何尝不是一个痴儿呢?江望舒有些恍惚,草舍还是这草舍,只不过主人换做了少年江望舒,那个月下折枝练剑最大的心愿是吃一口饱饭的少年江望舒何曾不被山下人唤作痴儿?那个奢求一剑鸣咻咻却连一道剑芒都挥不出来的少年江望舒只练一招直刺练了三年;那个躺在草舍里望满天星宿的少年江望舒斗胆给自己起了一个穷尽词汇最大的姓名,姓是枳江的江,名是最亮的星辰——江望舒。
江望舒很喜欢这窝傻匪交给少年郎的东西,与自己的一生如出一辙。正如他习文也习武,所以才能内安万民外御强敌。他毕生追求的是苍生食能果腹,黎民衣能蔽体。一路走来,且随疾风前行,身后亦须留心。
珏很固执地摇头。
江望舒只好告别,像惊鸿蹁跹而至,又悄然飞走。
“阿五,你觉得呢?”珏怅然若失问道,他刚才险些开口答应。
“阿五是小七的影子,”阿五答道,“影子只听话,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