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望舒此番再入峨眉,依旧是一人一剑。山还是这山,他在山脚下回想往事,这才缓步登山。
上山不久便遇见熟人,一位樵夫兴冲冲喊道:“公子,又见面了。”
江望舒打量了这樵夫好一会儿才想起是当年有一面之缘的那位樵夫。
“托公子吉言,这些年来家庭安康,无灾无病,”那樵夫问道,“公子又来寻老神仙?”
江望舒点点头。
那樵夫没有多做停留便告别了,两人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不只是地位,更多的是定位。樵夫只要家庭安康,无灾无病就好,他的棋楸很小;江望舒不同,他要在枳国,甚至是梁州这一张棋楸落子,每一步都不敢大意。
上山,与武道一途何其相似。月下折枝练剑的江望舒连山脚都够不着,只能远远地看见山的模样。
时光如白驹过隙,月下折枝练剑的少年江望舒十六杀虎得举荐,那时候的他终於到了山脚。
黎赫王十年,江望舒挥出星河四剑,封侯拜将,登上山腰,然后为心爱之人封剑。
黎赫王十八年,江望舒还在山腰。
黎赫王二十五年,这位为枳地安宁拔剑,追星出,平夫错,败宋楚五位大将。潜龙伏白不出的年代,论威望和战绩只有胡塞贪狼卫秀能与江望舒相提并论。荒废了十五年黎赫王十八年,江望舒一人提剑入峨眉,归来后再度封剑,直到黎赫王二十五年涪陵之战追星才重见天日,中间浪费了十五年。
仅仅三年不到的时间,从星河四剑到星河七剑,从不能连缀成线到编制成星河的雏形,江望舒从山腰到了山顶。
一览众山小,这是没有登顶的人想象中的画卷。等真正如江望舒一般登顶之后,只会看到一山还比一山高,譬如潜龙伏白,这位才情天下第一丶惊才绝艳又神秘的天下第一剑客便是横亘在江望舒面前的一座高山。再譬如峨眉谪仙,江望舒不敢保证自己能够稳胜他。
江望舒走得很慢,慢就是稳,他不敢走太快,希望时间流逝地慢一些,自己老得慢一些。从十六岁走到武道一途山脚,到如今登顶武道巅峰,只是缺一个他已经放下的武圣名头,整整二十七年,昔日尚未及冠的少年郎如今已经四十有三。
枳国只有一个江侯,他怕自己老太快。江城之战险些让枳国国祚短接,如今的局面说得好听是青黄不接,说得难听是后继无人,江州军部将仅剩的凌寒已经随桃花农远走,巴莽丶芥子和杨羡还太小,枳国这一方不大不小的棋楸还需要江望舒坐镇。
山腰,草舍还是那草舍,只是当年童子应该已经长大。
依旧是童声朗朗,恍惚间他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听错。
“江侯?”童声带着一半惊喜,一半试探。
“我是江侯。”江望舒点头,他有些好奇为何这稚子认得自己。
“江侯是来接我们回家的吗?”一个稚子说道,“师父对我们很好,还是想家。”
江望舒俯身问这小丫头:“你是枳西人?叫良妹?”
江望舒自然不识得这小丫头,他也只是猜测。
“嗯,”良妹点头,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扑在江望舒怀里嚎啕大哭。
“好孩子,不哭,”江望舒问道,“你们师父在哪里?”
“师父上山采药去了,”良妹如实回答,然后拉着另一个稚子说,“他叫君仪。”
“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找你们师父。”江望舒安抚好两个稚子,提剑上峨眉。他有一种预感,这一切都是玄郎的设计。
峨眉,顶峰。
玄郎与一人席地而坐对弈,旁边有个少年郎煮茶。
“音,贵客来了。”
被叫做音的少年郎起身迎接江望舒。
“江侯,别来无恙。”那人又说。
“医圣?”江望舒有些惊讶,他见到良妹和君仪时猜测也许伏白在,但如何也没想到医圣蒲邈在此。
尽管蒲邈被传作一半庸医一半医圣,但他医治好江望舒是事实,三补之法遏制住瘟疫也是事实,无论是对江望舒还是枳国而言都是恩人。
江望舒弯腰作揖,这等大礼蒲邈担得起。
“江侯,使不得。”蒲邈连忙扶起江望舒。
“江侯,老夫猜测到你会寻来,所以拉来医圣求情,江侯不会怪罪吧。”玄郎抚须说道。
“望舒岂敢放肆,”江望舒问道,“谪仙如何知晓我会寻来?”
玄郎哈哈大笑,朝蒲邈说:“我赌赢了,愿赌服输。”
蒲邈满脸苦涩,大概赌注不小。
“江侯应当见过伏白了吧。”玄郎问。
江望舒点头。
“江侯,勿要怪罪,老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玄郎说道,“老夫也是迫不得已。”
“朗大人,你还没说为何江侯会寻来呢。”蒲邈觉得两人在打哑谜,他完全被蒙在鼓里。
“你忘了我还有一个身份了?”玄郎抚须大笑。
其一,当日江望舒与伏白交手,虽然短暂,但伏白用匕的招式是剑技,江望舒是用剑之人,所以察觉得出来。伏白的剑技,让他想到了一个人,正是峨眉圣人玄郎,或者是是谪仙。
其二,再加上初次上峨眉时遇到的是两个童子说话口音与巴阳口音相似,虽说梁州三国口音整体相近,但还是有细微差别,只是当时江望舒没过分计较。
其三,伏白掳走良妹和君仪,再联想到玄郎那两个小童,一切都解开了。
“不知谪仙唤望舒来有何事?”江望舒问道,直觉告诉他不是好事。
“老夫摊牌了,”选手饮了一小口茶,说道,“老夫年纪大了,让我慢慢想想。”
“老夫本名朗轩,大黎太傅,现在应该成为前太傅,”玄郎说道,“黎赫王十一年,老夫被宋骁埋伏,假死逃生。”
“朗轩,玄郎。”江望舒豁然开朗,难怪当初朗轩会斥责自己安於一隅不顾天下,既然是前大黎太傅,那就说得通了。
“老夫的第二个身份,是洛邑学宫祭酒,在我师弟殷隐之前,先师老子。”朗轩说得云淡风轻,但江望舒的心境已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并非是因为玄郎是洛邑学宫祭酒,而是他师从老子。老子何许人也?天道圣人。
“老夫的第三个身份,和玉珏有关,”玄郎抚须说道,“忘了说了,玉珏是大黎天子和三公的信物。”
江望舒听得云里雾里,示意玄郎继续讲下去。
“玉珏,分开只是当作信物,合在一起则是地图,还有钥匙,”玄郎叹了口气,问道,“江侯可知大黎国祚为何能绵延五百载?”
百馀年前霸主时代结束,动荡时代开始,黎室越发式微,徒有天子之民却不能行天子之事,然而诸侯却并没有取而代之。这是一个沈重丶晦涩且神秘的问题,江望舒不知,於是摇头。
“因为大黎有一文一武两大传承,”玄郎替江望舒解惑道,“文你知晓,是洛邑学宫:至於武,天下少有人知,名为岐山剑阁。”
江望舒第一次听见岐山剑阁这个名字,他无奈苦笑道:“郎大人,我可以不听吗?”
玄郎点头。
“恐怕我走不出峨眉,”江望舒摆手说道,“郎大人请继续讲。”
“岐山剑阁有四象军,分为少阳丶少阴丶老阳和老阴四脉,”朗轩对江望舒的表现很满意,他说道,“岐山剑阁每隔几年换一处位置,时间丶位置都不固定,可能在山里,可能在大漠,也可能在城邑之中。”
“我的第三个身份,便是剑阁之主。”朗轩说道。
江望舒的心境犹如有巨石激荡起万丈波澜,尽管对岐山剑阁一无所知,但可以想象到它的神秘和强大。
“江侯很好奇为何有岐山剑阁和洛邑学宫两大传承,黎室却不能阻止天下大乱吧。”朗轩问道。
江望舒点头,他觉得自己这一趟不该来。
“因为百年前,剑阁乱了,具体细节老夫也不知晓,已经成为一团迷。”朗轩用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说道,但江望舒可以感受到他的疑惑丶愤懑还有惋惜。
“剑阁到我手里的时候已经支离破碎,只留下少阳一脉。”朗轩说道这里顿了顿。
“江侯,又见面了,”潜龙伏白不知何时出现,他和煦笑道,“我便是少阳一脉传人,也是现任剑阁之主。”
“黎赫王十三年萧国夺取了子丑玉珏,然后伐中山,想要窃取玉珏,夺取黎室气运,”玄郎说道,“萧王,也就是谥号昭伯的那个贼子,已经称王还欲王天下,谥号居然还保持着昭伯。”
“老了,”玄郎抚须说道,“老了,记不太清,扯远了。萧王不知即便凑齐四枚玉珏也得不到四象军的效忠,更猜不到剑阁已经没落,更何况当时我的玉珏落到了宋骁手里。”
“四枚玉珏凑齐是地图,也是钥匙,可以找到封存的密保。”玄郎说道。
“望舒有疑惑,为何不早些开启呢?”江望舒不解地问。
“因为叛逃出去的其馀三脉也觊觎宝藏,单凭少阳一脉势单力薄。”伏白替江望舒解了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