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韩魄家在一个老小区里,每栋楼都只有五层高,楼与楼之间种了很多香樟树。
孟从雪站在楼前的一棵大树后,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该前进还是后退。
韩魄家就住在一楼,他站在门口掏了半天也没掏出钥匙,孟从雪咬咬牙,刚想上去把钥匙还给他时,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中年妇女斜倚在门口,她头发乱蓬蓬的,老旧的睡衣也松垮的滑向一边,露出半个肩膀来。她说话声音很大,让十步外的孟从雪都听得很清楚:“钱呢?”
韩魄从兜里掏出了那四百八十块钱递给女人。
女人把钱拿到手里点了点,颇有些不满,她质疑道:“我听你张姨说奖了五百啊,还有二十块钱呢?”
韩魄的声线里毫无情绪起伏:“我花了。”
那女人沉默半晌,忽然间嗓门大得震天响:“什么事儿能花你二十块钱?”
韩魄没吭声。
女人却不依不饶,她用沙哑的嗓音大声嚷道:“你今天必须得交代清楚,你这二十块钱花在哪儿了,不然就别想进门。”
孟从雪疑惑起来,这是韩魄的亲生母亲吗?
韩魄始终没有开口,那女人狠狠地剁了两下脚,愤怒道:“说,你是不是跟哪个小婊.子早恋了?”
“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韩魄终于说话了,声音中带着罕见的怒意,“花了就花了,再问有意义吗?”
“嚯,被我说中了吧。”那女人扯着嗓子发出尖利的笑声,“我就知道你跟你爸一模一样,都是会被女人冲昏头脑的货色。”
韩魄不再试图跟她交流,他伸手拨开女人的肩膀,径直往家里走。那女人却从门旁抓来拖把,胡乱地挥舞起来:“滚出去,你不说,今晚就别想进门了!”
那女人一脸疯狂地用拖把往韩魄脸上招呼,却被他一手挡住。她知道自己拼力气拼不过他,便立刻松手,用尽全力把他往门外推。
把他推出去后,女人立刻关门落锁,同时口里还不停叫骂道:“你个不孝子,老娘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生了你这么个畜生玩意儿!”
韩魄就这么被关在了门外。
月光从天幕洒下,透过香樟树叶,在地上投映出婆娑的倒影,也把韩魄孤独而难堪的身影拉得很长。
孟从雪纠结片刻,终于还是迈出了脚步,她轻轻地喊道:“韩魄。”
韩魄猛地转回头,他看清来人后,眼神中闪过了几丝不可思议的神情,转瞬间,又变为了警惕。他语气冷硬,似乎有些生气:“你怎么会在这?”
“我……”孟从雪从兜里掏出了那串钥匙,“你钥匙掉了,我捡到了想还给你,可你走的太快了。”
屋里传来几声响动,韩魄往后看了一眼,却快步往小区门口走:“出去说。”
两人走到小区门口,韩魄这才伸手接过钥匙,孟从雪嗫嚅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韩魄的语气不算好,甚至有些冲:“现在说这个有用吗?”
孟从雪不说话了,她低下头拽着书包袋子,心里很不好受。
但她理解韩魄,换了谁被同桌看到了如此隐私的家庭纠纷,都会不高兴的。
见她这样,韩魄也不太舒坦。片刻的沉默后,他转移了话题:“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家?”
“我爸出差了,我今晚住学校附近的房子。”孟从雪答道,她看了看远处紧闭的大门,又问:“你怎么办呢?”
韩魄却不答,而是说:“太晚了,回学校的路不安全,我送你吧。”
孟从雪见他不愿多提,便只能点了点头。
两人又沿着马路走回去,韩魄比孟从雪高了大半个头,还特意走在人行道靠马路的那一侧,让她很有安全感。
孟从雪的脑子里还在回放韩魄母亲的那些话,衆多的信息在她的脑海里循环往复,简直搅成了一锅粥。
走到教职工小区门口,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异口同声道:“你……”
两人又同时闭了嘴,等着对方先说。
最后还是孟从雪打破了尴尬,她有些忐忑地问:“你待会儿能进门吗?”
“不能。”韩魄嗤笑一声,又说,“不过我有地方睡觉。”
“哪里?”孟从雪不由得追问道。
按韩魄的性子,通常是不会耐着性子解答这些问题的,可他这会儿张了张口,竟是回答了:“你刚才看到旁边的麻将室了吗?我睡那儿。”
韩魄家旁边的确有个麻将室,但不过就是个小区里老人们自娱自乐搭的架子,用塑料布铺了几层权当是屋顶,里头摆了几张破沙发。
孟从雪皱了皱眉,她踌躇半天,才开了口:“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租的房子有两个房间,你凑合一晚上?”
韩魄没有接话,两人之间的氛围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夏夜的虫鸣不绝,孟从雪等了好久,终于听见韩魄开口了。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冽,却隐约掺杂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孟从雪,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我……”孟从雪完全不懂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自从我们当同桌以来,你就一直在照顾我。”韩魄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知道你人好,但我觉得,我还不起。”
“可……”孟从雪想要辩解,她从没打算过要让他还啊。
但她下一秒就懂了,韩魄的潜台词是:我还不起,所以,你不要给了。
孟从雪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她的母亲是个美丽而善良的女人,她从小就教育孟从雪,在别人遇到困难的时候,一定要施以援手。因此,孟从雪一直主动帮助身处困境的同学和朋友。
没有人会拒绝她的帮助,甚至还有几个贪得无厌的同学,会刻意去占她的小便宜。
只有韩魄会对她说,你不要再帮我了。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低下头,随手揪起了路旁灌木丛的绿叶。
韩魄见她没有回应,也不作声,转身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了。
第二天韩魄来上学的时候,眼圈下一片乌青,想来在麻将室的破沙发上睡得并不安稳。
孟从雪瞥了他一眼,没跟他打招呼。
原本她还因为昨天下午的事对韩魄有些愧疚,可昨晚两人说完那番话后,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久,越想越生气。
自己做好人有错吗?想帮朋友有错吗?
哦不对,或许韩魄压根就没把她当成朋友。所以他才会委婉地告诉她:离我远点。
孟从雪憋了一肚子火,她决定开始单方面跟韩魄冷战。
过了一会儿,黎静踏着上课铃声进来了,朝着孟从雪吐了吐舌头。她坐下来,拽了拽孟从雪的袖子,小声撒娇道:“宝贝,有东西吃吗?我起晚了,还没吃早饭。”
孟从雪在抽屉里摸了摸,掏出一大包小饼干,转身哗啦啦的倒在黎静桌子上,摊了小半桌。
黎静惊得嘴张成圆形:“不用这么多!你又不是喂猪!”
孟从雪没搭话,又哗啦啦的倒了一半在李闻的桌子上,然后把空袋子收进抽屉里,掏出语文书开始早读。
这袋饼干是孟从雪见韩魄经常没早饭吃,特意给他带的。没事的时候就若无其事的在他桌上放两小袋,韩魄饿了就会拿起来吃,已经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习惯。
可现在孟从雪却把它分给了黎静和李闻,连一块都没剩。
韩魄只看了她一眼,也转过头翻开了书。
这场冷战从小饼干战役开始,一直持续了一个礼拜。
孟从雪不再主动找韩魄说话,也不再把自己带来的小零食发给他。四人学习小组俨然变成了三人,原本就悄无声息的韩魄在孟从雪的刻意屏蔽下,更加没了存在感。
韩魄表面上却仍是那副冷淡的模样,他对身旁的一切毫无所觉,仿佛一台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
两人作为同桌却形同陌路,仿佛之前的那些友好互动都是一场幻觉。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转眼间就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
孟从雪仍是跟韩魄分到了一个考场,韩魄坐第一个,她坐他后面。
她不由得烦闷起这个按排名分考场的制度。
考试那天,天气阴沉沉的,一副要下雨的样子。孟从雪到考场的时候,发现韩魄已经到了,正坐在他的位置上整理着文具。她也坐了下来,把必备的用品从书包里拿出来做准备。
谁知翻来翻去,都没有找到2b铅笔。孟从雪就差把书包倒过来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她努力回想,似乎昨晚换包的时候把2b铅笔放在书桌上,忘记拿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举手示意老师:“老师,我忘记带2b铅笔了。”
监考老师是他们的地理老师,很喜欢孟从雪。可她手上也没有多馀的铅笔,于是她喊了一声:“谁有多的铅笔?”
考场里的人纷纷把视线投了过来,见是孟从雪要借,周围有不少同学都把手里的笔递了过来。
孟从雪正在犯愁接哪个同学的笔好,就看到桌子上被前座放了一支笔,崭新的,还没开封。
她擡头一看,韩魄正转过身去。
笔都放到她面前了,可她偏不想用。
孟从雪伸手,接过了身后第三名的女生递过来的铅笔,甜甜地说了声“谢谢”。
韩魄抿了抿唇,接过了监考老师发下来的草稿纸。
考试铃响,大家纷纷埋头做起了试卷。直到收完试卷,孟从雪才看到了韩魄手中握着的那只铅笔,上面的笔帽已经不见了,还裂了几道口子。
她拿着韩魄的新铅笔从背后戳他:“还给你。”
韩魄却并不回头,丝毫没有拿回笔的意思。
“喂——”孟从雪拖长了声音再次呼喊,“你的笔。”
“……送给你了。”韩魄头也不回地答道。
孟从雪直接站起身,走到了韩魄的座位前,直接把笔拿到韩魄眼前晃了晃:“喏。”
韩魄却侧过头看着窗外,避开了她的凝视。
孟从雪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韩魄的耳根微微红了。
“道歉也要有点诚意吧,就拿根铅笔,是觉得我很好糊弄吗?”孟从雪用笔尖点着桌面,素白清雅的小脸上带着几分不满。
“我上次……不是要绝交。”韩魄抿了抿唇,喉头滚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这句话说出口,“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孟从雪的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可她又努力地抿紧唇,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那你居然还不珍惜。”
韩魄沉默半晌,突然说:“我会的。”
孟从雪还没反应过来,韩魄就把那支笔塞进她手心,又攥了攥她的手让她握紧:“用我这只。”
考试铃声再次响起,孟从雪回到座位上,把第三名的笔还给了她。
然后拆开了那只新铅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