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沙的瞳孔骤然涨大,那里倒映着少年惠风和畅的身影。
“你,你一直在装!?”狄沙突然觉得这个性子软糯的少年毒如蛇蝎。
他那年外出执行公干,路过江南的时候,捡回了年仅九岁的江舒白。
当时的江舒白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穿着破衣烂衫,孤零零的蹲在石狮子旁,左手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右手拿着小石头在地上划横线。
民生疾苦,这种小叫花子随处可见,他身为乾堂堂主才不会过多注意。
偏偏他身旁的小徒弟叶慎之跑了过去,问江舒白在干什么。
江舒白说自己在等人。
碰巧有灵符传信,他觉得带着小崽子不方便,干脆让叶慎之在这儿等着。
直到破晓时分他才回来,发现叶慎之的靛蓝色银丝流云斗篷披在江舒白身上,并跑过来恳求自己收江舒白为徒。
他压根没把小叫花子当回事。
可万万没想到,小叫花子领回乾堂,跟乾堂其他弟子同样的上早课,纵使是天赋极好的叶慎之都要听一遍才懂,他却能在懂的基础上举一反三!
别人勤勤恳恳的走两步,他却轻轻松松的迈百步。
他的天赋好到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
假以时日,其光彩必然掩盖自己这个师父,乾堂庙小,容不下他这尊大仙。
魔道向来强者为尊,谁拳头硬谁地位高,区区堂主之位根本满足不了他,他会扶摇直上九万里,当长老,甚至是护法!
明明自己是师父,被徒弟超越,到时朝徒弟卑躬屈膝的行大礼,岂不是沦为整个诡门的笑柄?
既然天赋这东西夺不来,那就毁掉!!
动手那天的天气,正如今日一样阴云遮空,潮湿的风吹在脸上,黏黏腻腻的。
那之后的江舒白陷入昏迷,发了三天的高烧,醒来后竟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好啊!
小崽子灵脉已毁,性子温吞,任人宰割,胆小怕事,再也成不了气候了!
没想到,没想到!
他真能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师父长师父短的叫,朝自己献媚卖乖甚至委屈巴巴的掉眼泪,在乾堂被霸凌欺辱也闷声不吭。
真正厉害的人,不是李啸天那种张牙舞爪的,他们的狠都浮于表面,这算不得厉害。
只有那种看起来弱不禁风,唯唯诺诺好揉捏的人,他们心机深沉,韬光养晦,忍人所不能忍,是一万个李啸天也比不上的。
狄沙觉得自己要坚持不住了,抠在沙地上的五指鲜血直流,他又悔又恨,早知当日就该一不做二不休,管他是不是真的失忆了!都怪自己一时贪心,想着日后能不能有什么办法,可以把江舒白神乎其神的天赋占为己有,这才养虎为患!
“江舒白,你要欺师灭祖吗!”
江舒白闻言轻笑一声:“这怎么能叫欺师灭祖,我又没杀你?这顶多算作……见死不救。”
狄沙一口鲜血涌上喉咙:“江舒白!”
“师父不止一次教导我们,身为魔修该铁石心肠,什么师徒情同门义,在魔道根本不存在。同门之间互相残杀,弱肉强食,屡见不鲜,您现在居然要我讲良心?您不是最厌恶我的心慈手软么。”
江舒白直视着他,语气诚恳:“您的亲传弟子成长了,您该感到欣慰,无憾而终。”
狄沙内府剧痛,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怎样,一大口血污呕出来,涨的眼眶通红:“孽障!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就算化作厉鬼,也要从冥界爬回来找你!”
藤蔓再也支撑不住生生断裂,双手在地上划出触目惊心的十道血痕,狄沙坠海,宛如厉鬼的嘶吼声响彻山崖。
江舒白抓一捧黄土抛下去,朝奔腾的海流屈膝跪地,磕了三个头。
一拜,谢养育之恩。
二拜,谢授业之恩。
三拜,断师徒之情。
空中雷云翻滚,好像要有一场暴风雨了。
慕成雪和商羽也在阵中,破阵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将施阵的慕成雪重创,阵法不攻自破。
另一种是找到阵眼。
凭自己的修为把慕少阁主重伤是不可能的,但是阵眼……如果负责看守阵眼的是商羽,那就更痴人说梦了。
江舒白翻翻系在腰间的乾坤囊,没有雨伞,只好作罢。
朝阵眼的方向走着走着,下起了毛毛雨。
江舒白远远望去,不禁无奈苦笑。
何止是商羽呀,慕成雪也在呢!
江舒白看见他们,他们自然也能看见江舒白,双方打个照面,江舒白神态自若,对方反倒有些吃惊。
这也难怪,他们可没想到最先找来阵眼打头阵的,居然是整个乾堂修为最低,最弱,最菜的路人甲。
看慕成雪一副“都不好意思打你”的表情,挺搞笑的。江舒白信步上前,跟他们保持十步远的距离,说道:“本月月末就是商公子的弱冠礼,现在还出来公干?”
商羽冷冷道:“魔道未除,怎可懈怠。”
江舒白垂眸浅笑:“商公子不愧是仙道楷模,太微柱石。”
慕成雪插嘴道:“小舒你年少无知,误入歧途,咱们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啊!你跟我走,我帮你易经洗髓,回归仙途。”
江舒白被他逗乐:“多谢慕少阁主美意,可我终究是诡门养大的,魔道就是我的道,总不能数典忘祖啊。”
慕成雪也笑了:“完蛋,你越是这样不忘本,我越是喜欢你。”
他一脸纠结,唉声叹气道:“行吧,那你只有两个选择了,要么弄死我,要么打败商落尘。咱们一个一个来,我们不二打一欺负你。”
说完这话,慕成雪一片好心的帮他选择:“你还是选我吧!我曾是你的手下败将,你胜算大一点。”
江舒白:“商公子,请。”
慕成雪差点原地绊个跟头:“啥?”
商羽也感到措手不及,匪夷所思。
但凡是个神智正常之人,都不会选他当对手,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慕成雪急的跳脚:“小舒小舒,我给你个机会重选!”
这倒霉孩子傻了吧唧的,跟自己过招,自己可以放水啊,最多就是打伤他不会要命的。
可跟那个冷血无情的商羽比划,他满脑子除魔卫道,出剑必饮妖魔之血,才不懂得怜香惜玉呢!
可惜,倒霉孩子一意孤行。
江舒白横掌为刃,率先出招。
商羽眸子微凝,没有拔剑,以剑鞘抵挡扑面而来的灵力。
清瘦的少年远比他想象的身法轻灵,敏捷飘逸,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一招一式干净利落。
可惜招式很赏心悦目,威力却不足,掌风绵软虚浮,商羽都怕自己一个收不住,少年就被剑气撞碎骨头架子。
慕成雪看的提心吊胆:“慢点慢点慢点!”
二人已过十多招。
商羽有些诧异,刚开始他确实放水了。准确来说也不叫放水,就是没有立即打败少年,耐着性子多过了几招而已。可渐渐地他发现不对劲,少年耐力久,身体的柔韧性超乎寻常,甚至能做到预判。自己下一招要怎么出,少年似乎能预料到。
这就导致他试图反击,却被少年躲了过去。
少年真的很擅长防御,即便是出招,也留有后手保护自己。
商羽在惊奇之余,有点刮目相看,但耐心也有限。他提气,再一次以剑鞘回击,见少年果不其然躲掉后,反手以掌袭击他内府。
这一招极快,他是躲不掉的。
少年眸光闪动,以右臂挡在胸前,掌心白光掠目,只听一道脆生生的动听之音,似柔荑撩动琴弦。
慕成雪激动的大叫:“来了来了!”
商羽本能拔剑,“爱别离”出鞘,流彩光灿,肃冷的剑气将周遭花草树木都染上一层薄薄的冰霜!
“锵锵”两声。
商羽感觉爱别离在手中嗡鸣颤动,上一次出现这种反应,还是爱别离遇到了师尊的佩剑。
师尊说,唯有不分伯仲的宝剑相冲相撞,才会出现这种“相见恨晚”的共鸣反应。
爱别离很兴奋,白练也很欢喜。
这两把剑倒是惺惺相惜起来了。
三招过后,江舒白后退,内府的震动迫使他呛咳几声,于空中挽了个剑花,背到身后:“商公子不愧为翘楚,我永远都及不上你。”
商羽没忍住,问:“你之前说我们见过?”
江舒白:“六年前,在江南。”
看商羽一副茫然的表情,江舒白很失落:“商公子日理万机,不记得也属正常。”
商羽欲言又止,过了片刻说:“你还是放弃破阵吧。”
慕成雪都惊了,他居然能从商羽嘴里听到这么有人情味的话。
想不到江舒白却是一笑:“为何放弃?已经差不多了。”
商羽一愣,慕成雪一头雾水。
只见江舒白用白练划破掌心,血珠四溅,他朝阵眼相反的方向洒去。刹那间,半空中显现出巨大的法阵,银芒冲天!
那是以白练留下的……
五行金锁阵,专破小五行幻阵!
慕成雪眼睛都直了:“我又又大意了!!”
江舒白跟商羽比划,看起来全程防御一直在躲,其实他每一步都是算好的,连在一起刚好制成五行金锁阵!商羽修剑道,对这些玩意并不擅长,而擅长的慕成雪全神贯注看俩人干架,根本没注意到江舒白的小动作。
又或者说,他压根儿没想到这倒霉孩子有这等心机!
阵眼瞬间化为乌有,和五行金锁阵双双“殉情”。
苍穹之上雷鸣电闪,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
少年的头发湿了,软软的贴在面颊上。
他好像没料到雨水会这么大,整个人局促起来,想找点什么东西,可惜没找到。
他不经意的回头,商羽猝不及防的睁大眸子,错愕又惊艳。
那是一张美到难以形容的脸。
通常说女子为美,男子为俊,可他的脸就是让人想用“美”字来形容。并不是说他长相女气,相反,有女子的温柔也有男子的俊俏。骨相完美无缺,肌肤白皙,似昆仑之巅的千年美玉,那双清澈的眸子更是锦上添花,明净似泉,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和优雅。
他长身玉立,漫过腰际的墨发柔顺的垂在身后。雨水沿着发梢,一滴一滴,温柔的划过面颊。
他似美好纯洁的梨花,温和又仁慈,寂寞惆帐。
慕成雪情绪激动的嚷嚷起来:“看吧看吧!我说什么来着?他是美人,大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