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的人
碎墨点白色大理石纹地板上,跪着一个穿着黑色一字领无袖长裙的姑娘,她瞧着二十出头,墨色长发尽数挽在了一个低低的发髻里,斜分的刘海落了几丝碎发,略显疲惫,倒是柳梢细眉下的鹿眼中露着无比坚毅的眼神,坚毅到带着一丁点儿不屑。
好在鸦黑色的睫毛浓密,遮盖住了眼神中的犀利,只略略下压,显得低眉顺眼了不少。
她跪在地上,背脊挺拔,只头低着,仿佛是冲着冰凉的大理石地板,喊了一句:“爷爷。”
“嗙!”的一声响传来!是拐杖落在石板上的闷声。
不远处的红木雕花书柜前,摆着一个茶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带着一个灰色贝雷帽,穿着深灰色的中山装,正襟危坐在茶榻间,与身后书香气韵的布景好不相称。
空旷的房间,忽因这个拐杖声而变得异常安静,静得好似人都患了耳鸣的毛病,一直似有若无地听见拐杖落地的馀音,嗙——当——嗙——当,在石板和红木家具中盘旋。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发出巨响声音的老者才开了口,他望着脚下跪着姑娘,眼中没有半分怜香惜玉,声音极其平缓,说了一句:“别叫我爷爷,我们叶家不养废物。”老态龙钟的声音稳而缓,并不能産生多大的分贝,却带着让人不容置喙的震慑感。
屋子里明明还有一帮子人,或站在老者身后,等待旨意,或站在屏风后面,等着传唤,却出奇一致地,好似都暂时停了呼吸,谁都不敢大喘气儿。
跪在地上的姑娘接话倒快,打破了屋子里死寂的一瞬,她从容地擡头,望着那个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似遥不可及的亲人,服从地应道:“是,叶老先生。”
白发老人是叶决明,滨海市高新区科技三巨头之一的叶氏集团董事长,虽已七十有二,头清眼明一点儿也不含糊,他冷哼了一声,不知是对这个称呼满意,还是不满意。他的手掌杵在拐棍上,往地上又一敲,仿若天神跺脚,吓得在场的衆人都肩膀微耸,复又即刻恢复正常,等待这场“家法伺候”走向解决问题的终点,赶快结束才好。
叶决明道:“叶辞,我给你的时限,只到年底。不然,你以后也不必姓叶了。”
衆人皆是一惊,叶辞是叶决明唯一的亲孙女,他的儿女这一辈人皆弃他而去。若是这个孙女都不要了,他所构建的商业帝国岂不是真的后继无人了?在滨海兴盛了百年的名门望族——叶氏,岂不是真的要断子绝孙了?
地上跪着的倔强姑娘,名叫叶辞。叶辞背脊仍旧挺直,点了点头,不带半分畏惧,“是,我知道了。”
她服从地跪在地上,眼中带着固执。她口口声声应下了所有长辈的要求,骨子里又压抑着反抗的欲望。
矛盾,叶辞这个人,很矛盾。
叶辞要快点结束这场“家法伺候”,毕竟如今跪在地上膝盖着实不好受,身上这裙子是真丝的,虽然长过脚踝,护着膝盖和腿骨,可材质太薄,半点儿用途没有,不仅不保暖就罢了,还尤其显得骨头底下是瘆人的凉。唯一能让她迅速站起来的方法,就是绝对地服从叶决明的旨意。她心里有怨念,有不服,却都被深深地隐藏在了心底。
滨海市的九月,已然入了秋,一早秋意更浓,加之这老宅子本就通风,阴冷得很,叶辞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要坚持不住了。她要赶紧站起来,她的身子由来不好,极易生病,不然再拖上半个小时,必然会冻感冒的。为了避免言多必失,她姑且咽下了这口气。
“怎么?变成哑巴了?”叶决明的话将叶辞从理智的思量中拉回到现实。
“好的,叶老先生,您的话我一字不落地刻在心上了。”叶辞为了赶紧站起来,自主地补充着爷爷没说的话,“我会找机会,把姐……把她,把她请回来的。”
这是一句大话,还是一句谎话。叶辞有百分一百的把握,自己是请不回来这个人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她的目标很清晰,先解决不跪着的问题。
“留着她的人,没什么用。这可不是把她叫到家里就能解决的。我想要什么,你应该知道。”叶决明说完这一句,这才拿起烟斗,算是结束。周围衆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拿起烟斗,是他每次家法伺候结束的征兆。他鼻腔里深深吸了口气,有些不耐烦,好像教训叶辞,都是浪费他吸烟的时间。他冲着仆人摆摆手,示意把这个碍眼的孙女给挪走。
“是,叶老先生。”叶辞擡起修长的手臂,等着有人拉她一把。怎知手停在半空愣了十秒,那些日常对她毕恭毕敬的人,那些对她点头哈腰喊“叶总”的人,竟然一个都没有拉她。她连眼都懒得擡,掌心落在地上,按着冰凉的地面,支撑着身体,蹒跚地爬了起来。
只见黑衣裙的姑娘踉踉跄跄的模样,在她站直了那一刻,变了,如焕然新生。她倾长的天鹅颈极白皙,好似将整个人拔高了起来。平滑的背脊,透过黑色连衣裙都瞧得见隐约的骨骼轮廓,那如被白描勾勒过的锁骨,镌在一字领口之上……无一不在彰显着她的瘦弱,可又好似无一不在彰显着她的坚韧。
从站起来那一秒起,那个被罚的叶家小孙女就消失不见了,如今站在衆人面前的,是叶氏集团的总经理——叶辞。
叶辞那一双原本如水又活泼的眼睛,被生人勿进的神情拉扯得没了灵气,她忍着膝盖上的疼,面无表情地朝着门外的电梯间走去。
一个瞧着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站在叶决明身后,朝着叶辞的方向跟了一步,对着她的背影说:“叶总,您去哪?”
能去哪?叶辞在心里腹诽着,说出口时,话就变了,她正色大声道:“自然是去找林寒悠!”
“嗯。”不远处的叶决明嘴唇都没有动,听得出叶辞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只在嗓子眼里哼出这么一声。那个站在叶决明和叶辞中间的中年男人一听,如得了令一般,赶忙跨步到叶辞身边,擡手护在叶辞身后,却没有碰她,好似生怕她摔倒了一般,低声问道:“叶总,还好吧?”
叶辞侧着头,冲着那个中年男人小声说了句:“谢谢郭叔了,还能走。”
与此同时,缂丝海屋添寿图的屏风后钻出一个小脑袋来,是负责茶水的管事阿姨,她瞥了一眼郭叔,郭叔冲她轻颔下颌,这便是“可以”的意思,也是“家法伺候”结束了的信号。她往前迈了一步,踏过屏风,后头七八个人如贯而入。七八人或持红泥小火炉,或持橄榄黑炭,或持紫砂茶具,或持山泉水。没有人说话,却及其熟练地开始燃炭丶烧火丶烹茶。
“郭啊……”叶决明的眼神都没停留在叶辞身上半分,只望着窗外,却对那个叶辞唤“郭叔”的郭守仁说着:“我才想起来忘了问你。前几天我和你说的,派人去sin实验室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郭守仁的目光从叶辞身上转回来,整个人都转过去,恭敬对着叶决明说:“一切安排妥帖,就等您确定指派名单了。”
“她。”叶决明的拐杖擡起来了一点,指了指叶辞的方向,“让她去。”
“我?”叶辞压制住了暴跳如雷的气焰,尽量将话说得不带情绪,“我不去。”这个所谓的sin实验室是高新开发区里业界最权威的高新科技实验室,和里面一衆天才科学家打交道她最是不擅长,况且里面还有个她很讨厌的人,万一碰见了,岂不尴尬?她绝对不去。
“不去?那你刚才答应我的事情,你要如何做到?”叶决明将话说得更直白了,“那你要如何拿到芯片技术?”
“钱,或者合理的未来规划。”叶辞说着。
“如今到了要摘取果实的时候了,是钱能解决的问题么?你觉得高新区的三大巨头,那两家,程家和蒋家,谁家缺钱?还是你觉得科学家能看得上你那三瓜两枣的铜板子?”叶决明以为孙女开窍了,没想到,还是没有。安排她去,自是有深意。他有些恼怒,“若不是没人可用,我会让你做这么重要的事情?”
叶辞揉了揉膝盖,总归茶都泡好了,爷爷家法伺候的时候从来不喝茶,这也就意味着她不用再跪地板了。她就摘掉了那副顺从的面具,没好气地黑脸道:“不过就是去参股的实验室,何必让我屈尊降贵?姿态摆得太低,怕会把那一票人擡得过高吧?将来怎么管理?”
“你最合适。若是你小叔在……”叶决明话说到一半,不再继续。
爷爷欲言又止之后的话,叶辞知晓,那必是,“若是你小叔在,我也不会指望你”。意思就是她不过是叶老先生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跪地板的惩罚方式,她已经习惯了二十多年,从未有过一天跪两次的时候,如今站起来了,底气十足,也再不顾忌,露出了她背后的反骨,“叶老先生,你以为谁都和我一样,愿意天天跪大理石地板么?小叔之所以跟人私奔跑了,就是因为他再也不想跪地板了!”
“你是不是还想跪?”明明是个反问句,可叶决明说得很平淡。他拿起天青色的汝窑茶盏,小嘬了一口,将茶盏又放回桌上,不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已然,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不论叶辞有任何的想法,愿意或者不愿意,都不重要。
叶辞晓得,这事没有商量的绝地,爷爷喝了一口茶,已经是在下逐客令。她只好撇了撇嘴,收起方才说话时一身的刺儿,秒怂,擡手轻拍了两下叶决明的后背,“爷爷慢慢吃茶吧,我去公司了。”
郭守仁紧随其后,对叶决明说:“叶老先生,我跟叶总去。”
叶辞走出叶决明的茶室时,已有人将过道另一头的电梯打开。
电梯左右各站着一个人,冲着叶辞低头示意,“叶总好!”
其中一人将手里的黑色羊绒披肩披在叶辞身上,说着:“叶总,今天降温,早上室外温度在二十一度。请您早晚注意保暖。”另一人将手里的一个保温壶递给郭守仁,“这是今天叶总的虫草鸡汤。”
穿着黑灰条纹西装丶西裤丶马甲三件套的郭守仁,本是一副中老年霸道总裁模样,却极自然地接过鸡汤,温文尔雅地点了下头。
叶辞走入电梯,转了身,面对着电梯门,郭守仁赶紧快步也入了电梯,迅速站在叶辞身后,见电梯门关了,才语重心长地说:“我说你就不能好好说话,膝盖不疼了?才站起来就提你小叔。你啊,真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离开叶决明的地盘,郭守仁对叶辞说话,不再称“您”,而如个长辈一般在教育着晚辈。
“‘好了伤疤忘了疼’?”叶辞反问了一句。她和郭守仁两个人都面对着电梯的门,并没有面对面聊天。叶辞停了一秒,而后才诧异道:“对了,郭叔。我今天为什么被罚跪?”叶辞对外唤郭守仁“郭总”,没人的时候,私下喊他“郭叔”。
郭守仁今年五十有八,稀松的头发尽数梳到脑勺后面,微胖的肚子,被束缚在西裤里的白衬衫和小马甲撑得微微凸起。他是叶决明掌管叶氏集团时的行政部主管,三十年来,一直稳稳坐着这个位置,没有半分动摇。陪老领导打过天下的功臣,大都早早财富自由提前退休了,同辈之中,如今只有他属于半退休状态,每天在叶家和公司之间来回跑,因为得叶决明看中,交给了他两个很重要的任务:一丶让叶老先生不出门知天下事,公司里的事丶滨海市的事,事无巨细,他尽数要掌握;二丶手把手扶持着叶辞稳稳抓住叶氏集团的大局。
“你爷爷知晓你找了私家侦探的事。”郭守仁继续道:“你查你小叔和林寒悠她妈的下落这事,老爷子也是知道了。”
电梯打开,叶辞金色亮片的高跟鞋在踏出电梯口那一霎,停了下来。她转头看向郭守仁,“你告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