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
林寒悠,叶辞从前在少年班里的同学,两人曾经在一个屋檐下学习过半年的时间。后来叶辞因为身体不好,需要做手术,提前退出少年班,而林寒悠一直坚持到了最后。
回想那时候,她们不过才是十几岁的孩子。一转眼,已是十来年后了。
叶辞在离开少年班后,有近十年没有见过林寒悠,两人全无交集。而再次见面,就是在半年前。
半年前,原来坚定不婚主义的小叔叶志润,忽一日带回来了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女人,说是他年轻时候一直到现在都爱慕的人。那个女人叫林艺,离异多年,有一个早已成年的女儿。而林秀带来的女儿就是林寒悠。
这是时隔多年后,叶辞又一次看见林寒悠。
若不是因为叶志润这层关系,叶辞也许会主动和林寒悠打个招呼的。可叶辞没有,她躲在屋里,默默地看着叶家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因为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叶辞最清楚不过。小叔为什么坚定不婚主义,她也最为了解。每一次当小叔遇到有些眉目的对象时,都会被爷爷的“过分关心”给搅黄,那这个比小叔足足大了十岁的女人,还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儿,以叶辞对爷爷的了解,他是不会让她嫁入叶家的。
叶辞没有出门,透过窗格的缝隙,她看见林寒悠离开了人群,将她带来的见面礼——一颗白色山茶花树,栽种到了叶辞小院之外的假山下。
叶辞晓得,这是林艺初次见叶决明,投其所好给老人带的礼物。叶决明半退休后,就喜欢在家里莳花弄草,扮出一副自己归隐田园的模样,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就是喜欢种花丶养花丶喝喝茶。不过叶辞却知道,爷爷只不过是看似与世无争,实际却在背后运筹帷幄。
原本没打算走出去的叶辞,在看清楚林寒悠干什么时,跑出房间去,来到她的面前。和林寒悠说了多年未见后的第一句话:“不要在我的地方种花。”
那日的林寒悠眼中带着惊喜,不过那种惊喜的神色只出现在看见叶辞的那一刹那,维持不到一秒,就被叶辞不友好的言辞冲淡了。她嘴角仍是含着浅笑,说了一句比叶辞的话要得体的话,也是该在这个场合里,最该说的话。林寒悠道:“叶辞,好久不见啊……”
今日此时,站在创新産业园区楼宇间的叶辞,沉浸在回忆里。如今想着,那日好似是阴天,多云,一如今日。旁的事情呢?细节如何呢?好似都不大清晰了。最清晰的画面,是林寒悠转瞬即逝的那抹惊喜,和惊喜之后浅笑的那句“好久不见”。
这些内容好似并不惹人厌烦,可自己为什么那么不想见到林寒悠。
为什么呢?
叶辞思考着。也许是讨厌,也许是恨,也许是嫉妒吧……她直面着自己心里的灰暗,讨厌林寒悠,恨林寒悠,嫉妒林寒悠。嫉妒她拥有的,都是她失去的,讨厌她拥有的,都是她想要而又不可得的……
“叶总?”艾思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因为她发现叶辞仰头看着天空发呆。
“嗯?”叶辞看向眼前的艾思,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被染成的亚麻色,发尾还泛了一丁点儿绿,这肯定是在艾爸爸强烈要求下,将原本绿色的发尾给剪掉了。艾思穿着的圆领粉衬衫上海带着一圈洛可可压褶小花边,带着几分学生气。这副与办公环境不甚相融的气质,极有现实感,把叶辞拉回现实。
“这么不想去?你不会是害怕了?”艾思眼中带着一股子八卦味的跃跃欲试,调皮问道。她晓得sin实验室里的林寒悠与叶辞的尴尬关系,但是叶总占据主场优势啊,毕竟叶氏集团是sin实验室的投资方。而且叶志润不是和林艺私奔了么?那林寒悠与叶辞不存在实质性的堂姐妹关系。艾思看不透了,虽然这种想法不对,可她潜意识里觉得,叶总怎么好像有点怕林寒悠呢?
“你那只眼睛看见我害怕了?”叶辞用着睥睨的眼神看着艾思,冷漠又严肃地问:“你的工作内容是揣测我的想法么?”
“不不不,哪敢啊,哪敢啊?”艾思一脸惶恐地低头,嘴上又似在耍贫嘴,指着园区里的一家咖啡厅说:“刚才郭总交代我了,让我去给实验室里的人买咖啡,您去稍坐,我去下个单。”
看来方才郭守仁临走前嘱咐艾思的,就是买咖啡。叶辞点点头,坐在咖啡厅门口的椅子上,打开手机开始处理邮件。
不多时,艾思拎着两大包打包好的咖啡,“叶总,好了哦!”
叶辞关了手机屏幕,轻轻叹了一口气,好似终于来到不得不面对的境地。她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走吧。”
sin实验室,滨海市最具行业内认可度的科技实验室,主攻智能汽车丶航船丶飞机无人驾驶芯片技术和创新材料,背后由滨海市高新三巨头集团叶氏集团丶择物丶程理集团与滨海政府联合出资修建而成。不过五年间,就获得了国内外行业内的认可,得过几次世界级的科技创新奖。
实验室的玻璃门前,叶辞从容站在门口。
早到的郭守仁为双方引荐,说了不少客套的场面话。叶辞适时地点头丶握手丶应话,如个机械人一样毫无感情,一套动作运用地行云流水之后,她擡头对着到场的衆人微笑地点头。
门口迎接的队伍,明明有二十人之多,可叶辞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林寒悠。
只见林寒悠穿着一件极简单的淡蓝色衬衫,灰色西服长裤,三厘米高的裸色尖头皮鞋,自带一股自冷清的气质。
她面上画着素淡清透的妆,棕色的眉形很细,眼睛不大不小,好似大一分就会有些稚气未脱,小一分又灵气不够。她没有画眼妆,不必强调眼部,就能让人感觉到眼中的水汪汪,好似带了一层水汽,片刻就要哭出来。
那不可能,她那么理智的人,怎会哭鼻子呢?叶辞腹诽完,又不自觉地多瞧了她一眼。唇膏是浅豆沙粉,很衬她的肤色。奇怪,叶辞觉得自己该是讨厌她的,可为什么半年后再见面,竟然看得这么细致?叶辞是时候地停止了自己无边的遐思。
这样的观察,只来自于电光火石间,转瞬即逝,叶辞移开了眼神,冲着衆人客套地挥手打了招呼,皮笑肉不笑地给了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相互介绍完后,在刘展的带领下,一行人前后脚入了实验室。
实验室里,叶辞与刘展并排,简单聊着实验室最近的项目,艾思趁着这个时间,给大家发了咖啡。
一圈咖啡转下来,在场的人手一杯,除了叶辞。叶辞看向艾思,一个字没说,眼神里透露着,我的咖啡呢,为什么不给我买?
艾思秒懂了来自领导的疑惑,小声凑到叶辞身边,解释着:“你……你……您不是不喝咖啡嘛?”
她充满自信地拍了拍自己肩膀上背着的包,自豪地说:“我带了便携式旅行茶壶茶承的茶包哦,叶总。还带了两种茶叶供您选择,您是要18年的白毫银针?还是03年的普洱?”
昨晚上艾爸爸拉着艾思科普了四个小时茶叶,艾思特地选了两款叶辞常喝的茶,以备不时之需。
她的“会来事”和高情商在此刻出现地很是不合时宜,叶辞既然是来融入集体的,她就应该象征性地和大家喝一样的东西。叶辞擡了擡眼皮,嘴角抿了一下,才道:“你觉得这个场合,合适么?”
艾思将自己手里的纸杯咖啡递给叶辞,指着纸杯上的白色塑料咖啡盖,用仅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这个只喝了一口,你可以掀开盖子装一下,反正你也不喝。你介意么?”艾思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厉害了,简直是解决问题小能手,心里暗暗夸赞着自己。
“当然,”叶辞无奈地停了一下,怕艾思没懂,又补充了两个字,“介意。”
“……”艾思才飘飘然起来自我褒奖的感觉,瞬间被拍到地上。
她心里在滴汗,今天看来又做错了。她腹诽着,就不该听昨晚老爸教导的“会来事”,今天用错地方了吧?总有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感觉。她爸已多年不在公司上班,只做幕后,果然,时代变化得快,一朝天子一朝臣。艾爸爸那套伺候叶老爷子的方法,不太适合小叶总呢。
艾思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卑微地试着再问:“叶总,那您喝什么?”
叶辞:“水吧。”
“依云还是巴黎水?车上有,我让司机师傅送过来。”
叶辞觉得自己还是没说明白,她望向四周,瞥了一眼实验室工位上有的那些水瓶,提示着艾思:“康师傅或者娃哈哈。”
“对诶,我让刘教授给拿一瓶就好。”艾思恍然大悟,而后又觉得,嗯,自己以后还是要拿捏好一下尺度,她在心里的小本本上,将这一条记住了。
衆人拿了咖啡,谢过叶总之后,各自回工位上继续工作。
刘展说道:“烦请叶总丶郭总在会议室稍微休息一下,我让实验室那边去安排了,稍后带你们过去展示一下最新成果。”
站在人群中的林寒悠也一眼看到了叶辞,她还是同半年前一样,一张生人勿进的脸,黑色的西服里穿着一条黑色的连衣裙,将她极瘦的身材包裹起来,金色的耳钉,金色的手表,成了沉闷黑色中唯二的点缀。她看起来肤色太白了,白的不太正常,小时候她就是个爱生病的病秧子,如今,身体也没有好么?
林寒悠望着叶辞漆黑的眸子,将这人看在眼里,不肯移开眼睛。
原本出去接见的二十来人,只有林寒悠没有离开,她在刘展和衆人离开后,朝着会议室走去。
林寒悠去过叶家,与叶家的关系,她的同事们并不知晓,可那日郭守仁在叶家的,是知晓的。会议室里剩下一个小姑娘,看起来应该是叶辞的小助理,也不是外人。林寒悠不过是走到会议室里,几步的距离而已,其实心里的弯弯绕绕已经思量过好几轮了。
她来到会议室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发现咖啡少了一杯,也瞧见了叶辞和助理之间说悄悄话的小插曲。
林寒悠将自己的那一杯咖啡,递给了叶辞,她的动作快于语言,咖啡微烫的纸杯在碰到叶辞手的时候,林寒悠才张口,声音很小,却又是刚好能让叶辞听见的程度,她说:“叶辞,好久不见啊。”
如今屋里没有旁人,叶辞也不打算和林寒悠装,她才要说“我不喝这么便宜的咖啡豆”时,就见安排好实验室的刘展走了过来。
她不想让旁人尤其是这个实验室里的人知晓她和林寒悠的关系,就赶忙接了咖啡,拿在自己手里。
刘展走进会议室,发现林寒悠在,笑着说:“林教授在啊,刚好,我正愁让谁带叶总过去演示试验呢!那就你吧。你们年纪相仿,更好沟通。”
又招呼着叶辞,“叶总,林教授是我们实验室成立以来,最年轻的教授,您放心,这个项目里最关键的专利,还是她个人的呢!所以,没有人能比她讲的更好了。”
说话间,一行人在刘展的带领下走出了会议室,刘展想说实验室不能带饮料进去,就提醒了一下,“叶总您先喝咖啡,我们也不急。您带来这个咖啡,很好喝啊,我平时不喝咖啡的人,都觉得咖啡香很浓。”
“……”叶辞真希望他说得直接一点,那样她将咖啡放下就好。
这样说话,反倒是让她必须喝了。
她打开咖啡杯盖,极不情愿地喝了一口咖啡,不过只是唇印沾杯的程度,假装笑着把咖啡杯放在离自己路过的最近的一个工位上,“我喝饱了,咱们走吧。”
人走了,可带着口红的唇印却留在了咖啡杯口上。
林寒悠盯着那个咖啡杯上的唇印,不自觉咬了一下下唇,又装作毫不在意,跟在衆人身后。
刘展带着叶辞往实验室的方向走去,而这个房间里原本的人已经去实验室另一边开一个专项会议,如今房间是空的。
队伍的最后,林寒悠落了单。
刘展回头,喊她:“林教授,跟上啊。”
林寒悠回了一句:“你们先去,我去拿个文件。”
确定衆人都走后,林寒悠瞥了一眼摄像头的位置。她拿起一个文件夹,挡在桌上那杯咖啡和摄像头之间,装作展开查看文件的样子,顺走了叶辞喝过的那杯咖啡。
背对着摄像头,她的指尖落在咖啡杯上腥红的唇印上,轻轻摩挲过唇印,纤细的指尖沾了一点微不可查的淡红,下一秒,指肚复又落在自己唇上。
淡红落在豆沙粉上,轻轻相轧,贴了一下。
若没有淡红,若没有豆沙粉,若没有口红,那种相近丶相贴,该是个吻……
她抿了抿唇,让似有若无的淡红泯灭于双唇上的豆沙粉中,小心翼翼地将咖啡放到自己的桌子上,而后,朝着实验室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