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衆不同
h医院的心理治疗室里。
“所以,你现在能描述出你的感受么?”治疗室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黎岩,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询问着已经进入催眠状态的叶辞。
治疗椅上的叶辞忽然睁开了眼睛,眼中带着一种不敢相信的恐惧。
她的精神状态仍在梦里,不太敢相信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嘴上说着回复黎医生的答案,“是讨厌……”
“不是,这个词并不精准。若是换一个呢?”黎岩推了推鼻子上的金属眼镜框,试着去引导她说出更精准的内心世界来。
“那是什么?”叶辞自问自答:“也许是嫉妒,也许是羡慕?不对,不对,也许是……”
“什么?”黎岩引导她继续说下去。
叶辞眼珠转动,看向黎岩,她已经从催眠的梦里醒过来。理智已经占据大脑,反问:“你想让我说什么?”
“你自己想答案。”
叶辞转过头去,望着治疗室外已经入夜的黑天,幽幽地低声同自己说着:“讨厌,或者说,不过是嫉妒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也可能不是嫉妒。”
“那是什么?”
“我能感觉到,是一种与衆不同。”
“心理医生应该说出这么模棱两可的话么?”
黎岩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是模棱两可,是引你深思的词。”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叶辞质疑道。她的眉头微蹙,显然是不高兴了。
黎岩起身,从口袋里拿出遥控器,将房间的灯光打开。
“噌”!屋里原本昏暗温馨的黄色灯光变成了冷白的白炽光,晃得叶辞擡手捂住了眼睛。
黎岩说着自己的结论:“她在你心里一直都是与衆不同的存在。这种与衆不同,可以是期许,可以是盼望,可以是讨厌,可以是羡慕,可以是嫉妒,同时,也可以是以上几种情感都兼而有之,甚至……”他不再继续。
“兼而有之?那怎么可能?这不是自相矛盾?”叶辞又问:“甚至什么?”
黎岩笑了,不打算再让叶辞僞装,他戳穿了叶辞的铠甲,笑着说:“是喜欢,懵懂的春情。甚至是——爱而不得的遗憾,被你强加了整个青春期的沉重感而産生的情感。”
“心理医生开始胡说八道了。”叶辞冷嘲热讽道:“你真的有证么?我还是觉得你做中医最靠谱。”
黎岩是叶辞的私人医生,他是一个全科大夫。这一天,擅长睡眠治疗的心理医生不在,他说他也可以给叶辞看看,就试了一下。
根据叶辞在睡梦中的描述和表现,黎岩觉得叶辞是遇到了喜欢的人。
他和叶辞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太像病患,更像是那种斗嘴的朋友。难得叶辞这样的石头能开花,他想点拨一下。
“人性本就是复杂的,时时刻刻都是相矛盾的。”黎岩说着自己的观点:“譬如,一个被妈妈打过的小孩,会怨恨妈妈的狠,同一天,如果有人送给他一颗糖果,第一时间他会想送给妈妈,心底还是爱妈妈的。那你用一个词形容,这小孩到底是怨恨妈妈,还是爱妈妈呢?人性复杂,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是难上加难。”
叶辞是不肯承认黎岩的观点的,吐槽到:“我总觉原本好好的人,在看过心理医生之后,会变得更加精神崩溃。”
“有没有可能,这是寻找到了真我?”黎岩提醒道:“我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把你当成我的朋友。”
“朋友,下次不收诊费了再说吧。”叶辞拿起身边的外套,摆手作别。
“真是,一张利嘴,说不过你。”黎岩知道,叶辞总习惯在面对现实时,选择逃跑。如今,怕是想逃了。他顿了一下,喊了一声:“叶辞!”
“嗯?”叶辞回头。
黎岩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不应该说,但是作为叶辞的医生,他太清楚这个姑娘身体之弱丶心思之重,叶辞的很多病痛根本是药石无力去治疗的,而治疗的方法,在于医“心”。
他想尝试一下,若是叶辞遇到了一段让她喜欢的情感,那是不是可以将她从那种心理坠着的深渊里拉出来,让她免去许多病痛呢?
男医生慢慢地说着话,像是尝试在用着一种特殊的方法去治愈他的病人,他说:“从前我问你,你父母抛下你,远居别处,你作何感想。你说‘他们有他们要守护的东西,有他们所追求的东西,你是可以支持他们的’。我当时就觉得,这个感觉很奇怪,但是没有想明白是为什么。直到方才通过聊天窥见了一些你的梦,我才明白,之前我觉得怪的地方在哪。”
“在哪?”叶辞觉得自己不过是被迫地抗下了叶家的所有,不去接受父母丶小叔对爷爷的背叛,自己还能怎么办呢?
“孩子对母爱的索取是天生的,需要母亲的拥抱丶温暖丶情感都是索取的表现。这个并不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有本质的变化,变化的只是表现形式,会更内敛。你和你的母亲,刚好相反,你理解着她对你的抛下,理解她的追求,完全是不对的。”
“哪里不对呢?那是我妈妈,和她在一起的是我父亲。难道我不接受?”
“就是这里奇怪。”黎岩说道:“你们的情感,错位了。或者说,你对情感的理解,很多时候是错位的。”
“你的意思是,我有情感障碍?”叶辞说完这句,即刻反驳:“我要是有情感障碍,我能管理叶氏集团么?”
“情感错位而已,很正常,我又不是说你有什么病!不要讳疾忌医嘛!”
“你都说不是病,那何来讳疾忌医啊?”叶辞转头看向黎岩,用眼神制止他,让他不要再说也不要再送自己。
“好好好,”黎岩读懂了叶辞那杀人的眼光,站在原地,冲着叶辞笑,“欢迎叶总再次光临黎医生的心理门诊呀!”
“算了吧。”叶辞撇下这么一句就走了。
走出医院的叶辞,一个人走在路上,初秋的滨海市有些冷,路上安静极了。只有落叶的唰唰声与她为伴。
她漫步在秋风里,想着自己在被催眠时,做的那个冗长的梦境。
她的梦,约么从十年前遇到林寒悠的那日起,一直到前几天离开木屋别墅为止。
好似有只无形的手,将她对林寒悠的所有想法和情感梳理了一遍,将她从前不知名的讨厌,懵懵懂懂难以名状的情感,细细地分析在眼前。
从前她和林寒悠是少年班的同学时,她们曾经有过一段很短很短的惺惺相惜的时光。
那时候曾一起计算过旁人不懂的工式,在校园里的海棠树下说过悄悄话,在湖边一起吹过风……
后来,因为叶辞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做了一个手术,手术之后家里人就不让她去了。
半年前再遇到林寒悠时,叶辞一箱情愿地觉得,是林寒悠和她妈妈的到来,彻底摧毁了她的梦想。叶辞父母在她很小时就离开了叶家,是爷爷和小叔将她养大的。
原本叶决明打算退休后将叶氏集团托付给叶志润的,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叶志润重遇年少时喜欢的人林艺,打算和她结婚。
叶决明坚决反对,即便他笑呵呵地迎人入了叶家的大门,不过只是客套地请她和女儿吃杯茶,连饭都没有留。
叶志润发现叶辞的脸上也没有笑,还试图曲线救国地让林寒悠将她妈妈带来的白山茶花种在叶辞的小花园外,哪知叶辞根本不理她。
那日林艺母女离开后,小叔叶志润,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爷爷的茶室里,从下午一直跪到了天黑。
叶辞想,也许小叔是从那个时候起,就坚定了要离开叶家的决心吧。
而后的几日,叶志润每天都表现出极好的状态。对父亲好,对侄女好,甚至还将家里的所有的事都安排好,譬如带着家人的体检,譬如安排定期修葺房屋,甚至于连花园里浇花的水龙头都换了新的……
后来,叶志润带着林艺离开了,他们私奔了。两个人都做到了对家人守口如瓶,一个没告诉老父亲和侄女,一个没告诉自己的亲女儿,就那么洒脱地私奔了。
也是从那日起,原本在家养病,打算重返校园继续读研究生的叶辞,被迫回到家里,一边读书,一边接下了叶氏集团这个庞大的産业。
叶辞对林寒悠的讨厌也好,恨意也罢,无非源自于她母亲出现后,对叶家産生的蝴蝶效应。而自己失去的自由,是这个效应里所産生的所有压力和负面能量的承载者。
可这些,和林寒悠有关系么?
“没关系啊……”叶辞边走着,边回答了心里的问题。
她不禁无奈地笑了一下,总结着自己的理解,不过是自己嫉妒林寒悠罢了。嫉妒林寒悠所拥有的,同时也痛心哀悼自己所失去的。
自己是林志润私奔这场突变中的承载者,而自己,又将这种无法排解的负面能量,都转嫁到了林寒悠身上。
路边的风越来越大,好像刮起了回忆。
有一句,不知是从记忆深处的哪里跑出来的,一直回旋在叶辞耳朵里。是林寒悠说过的那句,她说,她不喜欢男的……这是真的么?难道她喜欢女孩子?
这句话忽然成了一种入蛊的毒,连带着木屋别墅那日林寒悠各种别有意味的笑,如单曲循环的画面,反反复复地冲刷着叶辞的脑海。
奇怪,太奇怪了……
人的记忆是有毒的,不仅会把过去发生过的事情的先后顺序改变丶还会滤镜渲染回忆里的画面。
叶辞试图让自己从那种思虑中走出来,不停地在自我催眠:智人之所以可以战胜其他体型更为强大的人种,而成为主宰地球的生物,因为智人会编故事。包括语言的,包括思维的。就如眼下自己的记忆力,也开始编故事了。
她反复说服着自己:林寒悠怎么可能喜欢女孩子?又怎么可能对着所有同事的面出柜呢?一切的假设,不过是自己脑海里的记忆重组而已!
叶辞裹紧了些身上的外套,忽然觉得有些冷,不知道是冷风吹的,还是这一周加班睡不好导致的抵抗力降低。
正在这时,爷爷叶决明的电话打来。
叶决明问:“今天不回来了?住你自己的家么?”
叶辞这一周有一半的时间住在叶家,一半的时间住在郊区自己的家里。为什么她要住在郊区呢?因为她需要一个离叶家远远的地方,让自己喘口气。
叶辞“嗯”了一声。
叶决明岁数大了耳朵不太好使,没听清,以为叶辞没有说话,不由地加大了声音,“我问你话,没听见么?在想什么呢?”
“在想我是如此幼稚和无聊。”叶辞将自己的心意脱口而出。
“什么?”
“哦,我说,我周末回家。”叶辞转移了话题。
“行,周六一早就回来。”叶决明说完就挂了电话。
叶辞将手机锁屏,丢到风衣口袋里。自言自语地说着自己还未说完的心里话,“我在想,我是如此幼稚和无聊。这对林寒悠,很不公平。”
不过这样也好,她想。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希望以后林寒悠也讨厌自己好了。
若是林寒悠讨厌自己,那自己就可以坦然地面对丶争取自己的目标。毕竟一开始,她来到林寒悠身边,就是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