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藤(2)
宫一道看着屁股底下的大红绣花褥面,一时间,生出今夕是何年的困惑。他揉着仿佛鼓动着的太阳穴,这一觉,真是睡得忒沈。
伸着懒腰走到院子,小桂花正在打八段锦,晨风柔和拂过,江岸拿着扫把,小云彩在他前面淋水,好一番岁月静好。
如果不是门口突然涌进来许多村民。
为首之人上了年岁,拄着拐杖颤巍巍儿地,叫人恨不得架着他然后呢按到木椅上。
来者似乎自己也认为应当这样,然则院子里的人不为所动,该干嘛干嘛。甚至打头的那个丫头淋水都溅到了他顶新的百纳底上,现在这东西可不常见,何况还是李有恭新娶小媳妇儿的手艺。
想到这里,老头忍不住耷拉下脸,本来就是老树皮似的皮松肉驰,这回再一耷拉,直叫人想起庙里那几尊罗刹——一样骇人。
想到山上大庙,老头儿身边的人不敢再往下想去,那可是亵渎神佛的大事。他偷偷去捏村长的胳膊肘,谁知还没挨边儿,老头儿自己倒把脸提溜上去了,只是这般不哭不笑的样子,更瘆人了。
村长挂上七分笑“丫头,是云家人吧”
那个丫头果真是个硬货,不阴不阳地回敬“大爷,伯伯?老爷爷,我不是云家人,但是按照华国继承法,这院子是我的,您来是?”
可恶,整个村子,谁敢在他面前撒野,要不是庙里大师……,他赶紧又把下垂的脸往上一提再提,松垮的皮肤堆积在颧骨下方,生生加深脸上沟壑,让人想起秋季暴雨季后的黄土地。
这模样,落在封小云眼睛里,更是满脸奸相——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果然,老头下一秒开口“你个丫头,不识好歹,要不是大庙里的神师,说你们与山里神庙有渊源,让我们这班村民多照拂,谁愿意登你这脏了脚的门!我们走!”
老头身边的村民还试图找补点什么,可是村长独行专断惯了,哪里肯听他们的?一扭脖子丶一擡腿就迈出云家门。
馀下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跟着村长迈过门槛。
老头刚出来,一阵子秋风,吹乱斑驳杂发,直吹得他脖颈子“刺儿”似的寒凉,他下意识擡头,努力睁大混浊双眼,向山间远望,心里头“咯噔”一下,莫不是自己恼了大师?
“大师?”村长走后,封小云默念这二字,刚才他提起渊源,是不是……
“在想什么?”男人清俊的声音像划破迷雾的尖刀。封小云突然意识到,是又这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她回转房间,片刻后举着一本笔记出来“在想这个”
宫一道下意识问“这又是什么?
封小云没有回答他,自顾自说道“刚才那老头儿,十几年前可不是这样,我管他叫伯伯,可是出事的时候,他也是带着这么一群人冲进来”她擡起手
“喏,也是在这个院子,真奇怪,我当他是伯伯,可是人后,他偷偷给我我妈说,要我给他生个儿子,他只有一个姑娘,对,我才和他姑娘玩过翻花绳。”
这部分内容饶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宫一道也不知道,他错愕垂眸。
紧接着,封小云翻开笔记“这里能解释一切。”
笔记黑色皮面已经开裂,内页微微泛黄,宫一道知道,这是个老物件。一行行字带着几十年前的老故事在几人面前徐徐开口……
“我终於成功了……”后面的字迹被水浸湿,已经模糊不清。
江岸轻轻念道“成功?这是说?”
封小云“是,第二天,山里神庙燃起莫名大火,传说中的镇寺之宝不翼而飞。同时失踪的,还有山脚下的一对父女。”
江岸揽过封小云“但这不能成为他们伤害你的理由。”
封小云从他怀里擡起亮晶晶的眸子
“不,他们没错,他们只是斩草不除根,毕竟,我想在放一把火呢。从谁开始呢,就从那个戳我脑门儿的人开始,江岸,你不知道,她戳的可疼了”
纵然知道在做戏,江岸的心还是忍不住抽痛 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他们怎么能?他揉着怀中人的发旋
“好,我负责点火。”
“嘎吱”什么声音,小桂花走到窗口,一个模糊的一影子一闪而过。
“走了”
江岸并不意外“等吧!””
封小云拿出另外几张残破不全的笔记。粗笔勾勒,线条涂涂抹抹,宫一道看了半天“这是地图?”
封小云点头“是大庙,村里头老人都叫神庙”
地图中,有一处,被反覆涂点,黑漆漆的一团,宫一道手指着这里“这儿应该对应到的是?”
寺中内院。
这时,院子里忽地传来几声嘹亮虫鸣。江岸打开窗,一个小东西飞入了屋内。
指甲盖大小的小纸团,不想在信息社会竟然还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宫一道迅速捡起念出上面的字
“王姨婆上山?什么意思?”
江岸看向山顶,香火繁盛,只是不知道大和尚你修的是什么道。
小桂花接纸条,手指轻拈,纸条变为烟雾消散。
“意思就是刚刚监视我们的人,是隔壁那大娘,她上山去了。至於她干什么去了,你猜?”
宫一道用手按着胸口“哎我的小心脏,这回不是来探亲的么,怎么又来!”他看着剩下三人“你们又都知道?”
三人面面相觑 ,同情地看着他。
“我靠,你们是不是有微信群,没拉我?”
封小云走过来,“亲,这边建议您提升一下思维能力的呢”
宫一道气鼓鼓地绕开他们,拿出手机“我建个群!”
江岸回身“今晚有活动,去不去?”
宫一道中气十足“去!”
山间蟋蟀多,清越朗鸣传出很远。大庙在暗夜中影影绰绰,寺檐下,铜制铃铛似在回应。
其实宫一道有些后悔,江岸,那神婆都不是普通人,就连小云彩也会个一招半式的,他走在队伍最后,战战兢兢,感觉周遭诡异的很。
江岸走回来的时候,宫一道吓得炸了毛“你怎么走路没声音?”
江岸无语“我们三个进去,等下要是一个小时还没有出来……”
宫一道说“这个我知道,给你们收尸。”
江岸无奈“是去报警,都说了,少刷点小视频,脑子,脑子!”
大庙确实占地不小,在这西部村镇间,甚至显得些许奢华且崭新,只有这一处,是旧庙留存留的部分。
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出现在眼前的鲁班九孔锁。小桂花转动九孔锁
“这九孔相对,得按照次序来,不然弄错之后,这东西怕是只能等鲁班大人亲自来修。”
江岸“这锁是好锁,就是门不怎么样。”
封小云警惕“你要干嘛?”
江岸拿出钻头“锁是打不开,钻门总行,谁让他放个木头门,这回,不怕他不来。”
又是一行畅通无阻。
“借着手机微光,几人看清,横梁立柱已失色彩 ,墙面灰黑,那是被大火燃烧过的痕迹。手机转过,房间的正中心,摆着一张供桌,上面立着黑漆漆的排位“先师……”
世界陡然亮起,“贵客来临,有失远迎。”
突来明亮,江岸眯着眼睛巡着声看去,这个和尚长的慈眉善目,让人望之恨不得双手合十,高念我佛慈悲。在转目看,又觉得眉清目秀,不由得让人亲近,实在怪异。
三人规矩上前,封小云朗声道“大师你派人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不如我们自己送上门。”
和尚颔首“罪过罪过,小僧之错,以无妄之心揣度人意,只是云施主火烧我寺,先师也因此圆寂。故而,几位初踏此地,小僧便着人关注,实是我失了本心。”
光风霁月,空竹之风,一点没有遮掩。
江岸看着大和尚微垂的眼睛“想来大师您一定佛法无边,不然怎么村里恶人,宵小都甘心认您驱使。”
和尚静眼无波“我佛众生平等。”
封小云眨着眼睛“那想来,我们同村民也是一样 ”
“自然”大和尚不悲不喜,仿若超然世外。
封小云双手合十“既然这样,就请大师不必烦心我们几人,我们所做定是佛祖见了也欢喜,毕竟,王姨婆那小二百斤的体重,上下山也是不容易”
封小云又轻声补充道“大师,真是结善缘,连美艳寡妇也渡得。”
只听得身后传来“我佛慈悲”
江岸回应“可是渡者需自渡”
“倒是小僧眼拙了,只是看这位施主,身上煞气冲天,实在不像修佛之人。”
江岸轻快回道“大师您没说错,我与佛门本无缘,全靠我师傅生拉硬拽,只是,佛生本心,又何必去修?”
这话说得好不客气,可和尚完全没有被冒犯的样子,似是等着江岸下文。
只听他接着说“后来,我把后山的野鸡都抓来烤着吃了,我师傅为了自然界生物平衡,到底把我逐出佛门了。”
封小云知道他这话是半真半假,都说假话掺上三分真,神仙也骗他真心。但是她更知道,江岸是多么不愿提及那段过往,也许没有什么七宝,他会从一个清秀的小沙弥长成一个出色的帅和尚。
而不是现在这样,一片柔软被粗粝打磨得冷硬。
这个世界真是说不清。事件的起点是云守正,他把两家人毁的支离玻碎,冥冥之中,又有看不清的力量将他们两个凑成一处。
下山的时候,宫一道凑过来“那个大和尚,是真没问题吗?”
封小云“真的。”
“切,按照经验,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