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今甜是被抱出来的。
她躺在床上玩了会儿手机，听见动静擡头，看着只围了一条浴巾的应泽给她倒水。她的目光太直白，直白到应泽倒完水后立马去换了衣服。
他随便穿了件水洗黑的卫衣，头发半干不干，很是少年气。
她今天很粘人，这会儿又重新环住他。她的脑袋贴在他的后背，声音嗡嗡地问他：“累不累？”
应泽笑了下，有些懒洋洋地回答道：“给你倒杯水能有多累？”
他背后的声音闷闷地：“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应泽没说话，他转过身揉了揉今甜的脑袋。揉一下没松手，又揉了一下，两下，直到把她头发揉乱了，眼见今甜要恼了，才笑着放手。
这么一打岔，今甜心里那点低落情绪彻底没了。
她没骨头似得靠在应泽肩膀上和他聊天，听他讲过去的事：“和尚丶老猫和卫肖萧他们本来都是准备参加完全球邀请赛打完最后一年就退役的。他们年长我几岁，特别是和尚和老猫，他们比我打职业打得早，身体劳损严重，一堆职业病......后来我出事了，他们就把退役时间提前了半年，飞来国外轮流陪我覆健。”
今甜听完说：“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应泽散漫地嗯了声，提起他们脸上多了些笑意：“那一年如果没有他们天天来陪我，我不一定康覆得那么快。”
“所以，你才没把事情告诉他们，包括你车祸的前因后果，”今甜靠着他，玩着他卫衣帽上的帽绳，“我和学长聊过两次，发现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想了想，继续问他：“ 你打算一直不告诉卫学长他们么？”
应泽没说话，只是安静地让她靠着。良久，他才说：“他们都退役了，没什么好说的。”
现在，今甜终於明白为什么应泽当初不告诉卫肖萧他们真相，自己承担了一切。他们都是同样骄傲的选手，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的成绩被弄虚作假地操纵。走到荣耀高处的人，有几个能接受自己的成绩是假的。他们对应泽来说都是年长的哥哥，而应泽，想保护他们心里那份骄傲。
想到这，今甜越发心疼应泽，他那时才18岁，就要承担这些超乎他年纪的东西。
她又重新从背后抱住了他，她很想问他：你保护了他们的骄傲，那你呢？
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感受着隔着衣服传来的他的温度。
他们两个安静地待了一会儿，应泽就该回基地了。
他临走前，今甜问起一个始终困惑她的问题：“苏淮海为什么会收红桃皇后的钱去打假赛？”
一个可以为了和应泽solo，不厌其烦地缠着应泽不惜被应泽拉黑了一个月也不放弃的人，怎么会打假赛呢？
应泽默了默，说：“我去mi俱乐部质问他那晚，他不愿意说，只是告诉我会给我一个交代。”
今甜闻言，慢慢想到什么了眼睛惊得慢慢睁大：“是那封举报信。”
所以，不存在什么知情人士检举。那封举报信，是苏淮海自己寄给赛委会的。他自己举报自己，举报红桃皇后。然后，红桃皇后被查封消失，他接受调查后退役。也是因为这样，赛委会在发现匿名信出自他本人之后，给了他一份体面，没有对外公布他的退役缘由。
应泽点头，想了想，他说：“我托去调查的人后来告诉过我一件事：苏淮海的父亲那一年在外面欠了赌债，母亲病重。”
今甜听完，楞了楞，陷入沈默。
应泽瞧她现在楞神的样子觉得可爱，他轻捏了下她的脸颊，起身：“故事听完了吧，我走了。”
“哎，等下，”今甜往前拽住他的衣袖，“还有一个问题。”
她没收住劲，一时太用力，差点往前扑过了头。应泽站住，兜住她的脑袋好笑地回头：“问吧。”
“安屠，你和安屠呢？”她借着他的力坐回去，在他开口前声明，“别用之前的理由敷衍我。”
应泽到嘴边的话被她堵了回去，他语气淡淡地回答：“那天晚上，只有安屠知道我去了mi俱乐部。”
今甜难以置信地擡头看向应泽，他这会儿已经重新戴上棒球帽，帽子掩去了他的神色。
“可是，可是三年前，安屠那时候才13岁。”今甜的声音很轻，她想起第一次在游戏里遇见安屠的样子。那时候他对应泽的态度，就像个亲戚家粘人的跟屁虫小孩只会缠着喜欢的哥哥一起玩。不止第一次，这半年来，安屠几乎只要有机会就会见缝插针地来找应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善意的喜欢，是藏不住的。
“安屠，他只是个孩子。”
“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安屠。”应泽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他似乎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说。
看出他不愿意多说，今甜也没再问。只是在他临走前，今甜忍不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红桃皇后，它真的彻底消失了么？”
应泽那晚没有回答她，但是很快，今甜就知道了答案。
常规赛第二周的第三天，彼时今甜正在社团的招新摊位上给几个大一新生学妹介绍社团，梁丹晴火急火燎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将她拉到一边。
“今甜，出事了出事了。联赛官方微博发声明，要叫停秋季赛。”
“什么？”今甜猛地擡头，有什么预感在她脑子一闪而过。
她问梁丹晴怎么回事，梁丹晴将手机递给今甜，手机界面停在mc电竞论坛的一条热门帖子上。
这条帖子标题为“今天你退步了吗？”，嘲讽意味拉满。
帖子的内容中规中矩，是上个赛季和这个赛季每支战队各个选手的比赛表现分析对比。以往mc电竞论坛上不是没有分析选手表现的帖子，但是多为对家粉丝发的分析帖，并且那些帖子往往因为专业性不足，在论坛上并没有多少水花。然而这条帖子不一样，它不单针对一支战队，它针对的是所有人。就连这个赛季才进入职业联赛的dawn战队，都被其挖出以前参加民间赛事和次级联赛的表现分析对比。
“这条帖子其实已经在mc论坛热门挂了快一周了，起先大家都是当个乐子看。因为它分析专业，又没有立场，不管什么豪门战队明星选手它都嘴两句，看着挺有意思。后来看的人越来越多，事情开始不对劲起来。有人发现那些比赛分析里，有些选手的表现太过诡异。比如boom战队的大钱，他前一场能作为队伍孤狼活到决赛圈，后一场他居然连毒圈都没躲过，这要甩锅到团队决策失误或者个人水平退步怎么说都太夸张了。”梁丹晴又翻了几个例子给今甜看，“这不是打假赛谁信？大家都有眼睛，比赛录像翻出来一对比就清楚了。现在mc论坛上掀起了一阵‘打假’热潮，水友发的类似这样的分析帖没有一百条也有五十条。”
今甜安静听着，直到听到打假赛三个字，她心里一跳，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情不会仅此而已。
果然，梁丹晴接着说道：“事情发酵得太快了，几支比赛表现明显诡异的战队微博都被网友冲了，联赛主办方的官方微博评论区下面也乱哄哄的。”
今甜最近学校忙学习和社团的招新，回家忙着直播，没来得及关注网上这些事。她拿着手机轻声问：“然后呢？”
“然后，就在刚刚官方发了一条声明说：因为最近舆论的关系赛事组委会关注到了假赛风波，赛事组委会认为联赛内部需要自我整顿，决定叫停秋季赛，对各个俱乐部和选手进行停赛调查。”
开学后的大学城总是热闹的，今甜脚步匆匆，穿过热闹的商业街回家。
有几个眼熟的同学在小区里见到今甜和她打招呼，今甜一边回应她们，一边拨通着手里的电话。
在第三次拨通号码时，对面终於接了。
今甜拿钥匙开单元门，电话里的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变得清晰起来。
“刚刚在训练，手机静音没听见，怎么了？”
今甜：“我听说秋季赛要停赛了。”
那边似乎在和别人交代什么，很快，应泽找了个僻静的房间，回答她：“是要停赛了，我们今天刚接到的通知。”
今甜楼梯往上走，她听见楼上有脚步声下楼，她放轻了音量：“我看见mc电竞论坛上的帖子，那条帖子......”
走到四楼时，从五楼下来的人和她擦肩而过。她这会儿心思全在电话里，只匆匆擡眼扫了一眼来人。来人穿着黑色风衣，从头到脚将自己包裹起来，口罩之上只露了一双眼睛。
“帖子不是我发的。”应泽明白她的意思，直截了当的回答。
“可是......”
可是太像了，那条帖子的专业程度太像当初他在mc电竞论坛上替她解围发的帖子了。所以她看到的第一眼，便直觉这事与他有关。
也许是训练后的疲惫卷上来，应泽的声音有些懒怠：“不是我，甜甜，能写那种分析帖的人不止我一个。”
“我知道。”
她知道在电竞这个圈子里不止他能写，或许是哪个职业分析师，或许是哪个职业选手，或许是哪个教练。她知道有很多可能不是他，但是今甜就是说不上来，有一种直觉告诉她这事和应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突然问他：“应泽，你之前为什么从来不和我提过去的事。”
应泽似乎想不到她突然会问这个，他楞了楞回答：“怕你担心。”
这一瞬间今甜想问他很多话，但最后都沈默下去，良久，她轻声说：“知道了。”
他一向洞察人心，这会儿也察觉今甜的情绪。
电话里的声音没有平时的懒散，语气带上了他自己都不可察的温润，他说：“你别担心，这件事确实不是我做的。以后，我不会再瞒你了。”
联盟动作很快，赛委会成立调查小组，对所有俱乐部进行调查。
dawn战队被上门查访的那天，今甜正和陶任他们四排。听到陶任说赛委会的人现在在dawn俱乐部，无量大惊：“那你小子怎么还在这打游戏？”
“我们战队刚进职业联赛，统共就打了那么几场比赛。赛委会的人查了比赛录像资料和我们银行账户，很快就放我和万逸走了。现在zephyr和小古在外面接受调查和问话呢。”
无量埋伏在楼顶，打掉一个：“联盟效率挺高的，这几天查了好几个俱乐部了吧？”
陶任：“嗯，前天查的fafa，昨天查的虎追，听说查完我们dawn，马上要去aox战队了。”
二零：“那打假赛是真的假的，真有人打假赛啊？”
陶任：“不知道。”
陶任一问三不知，二零改问今甜。毕竟今甜是zephyr的女朋友，小道消息肯定也是一手的。
被点名的今甜慢半拍地回答：“啊？今天查到dawn啦？”
二零：......
我就多馀问你。
角落里的无量想起另一回事来：“今甜，你们盛世今天晚上那个主播个人赛你参不参加？”
盛世直播每个月20号都有一次主播个人赛，个人赛分区进行，以当晚八点到十二点的礼物收益为成绩结算。每个区个人赛第一的主播能获得下个月的盛世平台首页推广，因此主播个人赛也是个砸钱比赛。
主播个人赛不是谁都能参加，得是分区热度前二十的主播才能参加。今甜这几个月兢兢业业，直播做的有声有色，稳稳待在游戏分区热度第二十位的吊车尾位置。因此，来莱给她报名了这个月的主播个人赛，想让她拼一拼，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今甜说参加，无量和二零都纷纷表示晚上会来捧场。陶任扬言说他今晚上大号，带着他那个尊贵的丶一进直播间就有小金马动画闪闪发光的满级盛世账号给她的直播间撑场面。
今甜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忙制止他们：“重在参与，重在参与。”
当天晚上，他们几个如约而至。
主播个人赛是个砸钱比赛，拼得是财力。个人赛第一名能获得盛世直播一个月的首页推广，曝光度大，回报率也高，因此每个参赛主播都非常努力。
当陶任带着他那个闪闪发光的大号进入今甜直播间时，看着今甜一个小时过去仍然雷打不动的吊车尾排名，有些嫌弃：“今甜，多少有点丢你两个哥哥的脸了。”
今甜：......
陶任丢了两个盛世宝藏，万逸也用小号送了两个盛世宝藏。二零无量和陈嘉弋紧随其后。
【陶任送了两个盛世宝藏】
【万逸送了两个盛世宝藏】
【惨兮兮的无量送了两个盛世宝藏 】
【20 送了两个盛世宝藏】
【c+1 送了两个盛世宝藏】
......
今甜看着满屏晃眼的礼物，心疼了一下自己的钱包。她拿起手机用支付宝给几人转了回去，微信群里让他们别送了。陶任不乐意了：“还什么，你等着，哥哥们这就给你送上第一名！”
陶任和万逸又砸了几个，然而个人赛排行榜上今甜的位置只往上移动了两名，距离第一名还有十万八千里。今甜怕他们今晚就得在这把家底掏空，赶紧禁了他们的账号。
陶任见这榜动都不动，胜负欲上来了，又用小号进直播间。然而还没等他送礼物，今甜擡手又是一个封禁。
陶任：......
陶任连发了几条语音过来，今甜假装没看见，继续直播。
陶任气性上来了，在客厅对着手机嚷嚷，完全忘了基地里的其他人。於是，当应泽听见客厅的动静走过来站在他身后，他也浑然不知。直到古於陈干咳了三次，陶任才注意到身后的人。
应泽看了眼他手机屏幕，问他：“怎么回事？”
陶任坐直，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讲了，末了，他和应泽再三强调了这个榜的重要性：“第一名可是有一个月的首页推广！”
应泽看了眼陶任手机，他的界面还停留在今甜直播间。
他忽然问起另一件事：“你今天天梯单排的kd是多少？”
陶任右眼跳了跳，突然觉得来者不善。
果然，下一秒，他听见zephyr语气凉凉地对他说：“今天没上7，别睡觉了。”
......
晚上十一点四十五，今甜刚结束一局游戏，就被二零拉入组队。她进入组队房间，房间里除了二零陈嘉弋还有一个主播群里的主播。
游戏加载，在出生地等待地图加载的功夫，二零突然开口问她：“你现在第几名了？”
晚上刚开播陶任他们来直播间那阵热闹过去后，今甜就关掉弹幕去游戏了。几把游戏下来，输输赢赢的，早忘了个人赛这事。
这会儿被二零问起，她去看了眼。
很稳定的位置。
倒数第三名。
两个多小时过去，进步了一名。
今甜和二零说了下排名，准备进游戏。
也就在这时，她的id在排行榜上突然上窜了一名。
今甜正想说她直播间的水友们太给面了，打开弹幕准备感谢一波顺便让大家别再破费了时，她在排行榜上又往前窜了一名。
今甜：？
此时，被她打开的弹幕充斥在她的屏幕上：
【感谢榜一大哥送来的十个盛世宝藏】
【感谢榜一大哥又送来的十个盛世宝藏】
【感谢榜一大哥又又送来的十个盛世宝藏】
【感谢榜一大哥又又又送来的十个盛世宝藏】
......
【榜一大哥大气】
有近两个月没出现的id名字在弹幕刷屏，和弹幕一起打开的礼物特效在屏幕上一股脑地冒出，闪花了今甜的眼。
耳麦里是二零他们的催促声，今甜看着自己彻底被礼物特效和弹幕占据的电脑屏幕以及排行榜上自己逐渐往上的名字，傻楞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谢谢你的榜一大哥送来的——”她顿了顿，看着自己在排行榜上逐渐稳定的名字，缓缓开口道：“排行榜第一。”
...
这个夜晚有人喜有人忧，注定是个不平和的夜晚。
南市，aox俱乐部基地。
赛委会通知停赛调查，俱乐部无关的工作人员都放了假。少了些人，整个俱乐部一下冷清了下来。训练室会议室都关着灯，独独三楼一间隐秘的会客室亮着微黄的灯光。
会客室里，bat看着面向落地窗背对他而坐的人，再也掩不住面上的焦急：“下午赛委会的人来了，拿了一堆我们俱乐部的文件。问了我一下午的话还要走了我的银行账户......你不是说他们不会查的么现在他们......”
安岩峰望着夜色下的万家灯火，听着身后人的抱怨。他打开茶盏品了一口手里的茶，茶香清醇，茶汤入口微涩。他突然觉得身后的人，有些聒噪了。
“够了。”
bat被这声喝得安静了下来。
茶盏重新盖上，一旁的助理及时上前接过放在桌上。
安岩峰看了眼bat，开口：“他们查得是打假赛的选手，你打假赛了么？”
“我是没有打假赛，可是我......”bat看着安岩峰的眼神，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安岩峰幽幽看了他一眼：“你没做，就别怕。”
bat心里还是不放心：“这事情来得蹊跷，就因为mc电竞一条帖子，怎么会突然发酵成这样？”
“当然不是，那条帖子只不过是导火索，舆论声势。真正的猛药，是有人给赛委会写了一封匿名信。”
bat闻言，猛地擡头。
“是应泽，一定是他！”
他像是突然想通关节了似的，转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安岩峰叫住他，“干什么去。”
“问题要从源头解决。”
“解决？”安岩峰重新拿起茶盏，轻轻吹开上面的浮沫，“这半年多你小动作做的还少吗，哪件事真的奏效？次级的事情是你做的，黑热搜也是你买的，做不好让人擦屁股的事一堆，你现在还打算做什么？”
“应泽那个女朋友，”bat笑得阴冷，“他挺宝贝的。”
安岩峰擡眼觑他，警告道：“消停点，别做蠢事。兔子蹬鹰，何况他还不是兔子，把他逼急了你和我都得死。”
“你怕了？”bat觉得好笑，“安总，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同样的事三年前能做，现在就做不得了？当初你答应让我当队长，我什么都替你做了。结果后来呢，我刚当上队长你就招了曲丛弛来。好，我现在可以什么都不做，但赛委会这事你得解决了。”
安岩峰忽然觉得头疼：“你先回去吧，这事我会处理。这几天别出现在媒体面前，避避风头。”
得到了个肯定答覆，bat见好就收也不闹了，毕竟安岩峰才是条会咬死人的毒蛇。bat转身要走，敲门声响起，安岩峰揉着眉心说进来。门外，曲丛弛推门而入。
bat见到他楞了下，狐疑他听到了什么。
曲丛弛面不改色地看向安岩峰：“安总，您找我？”
曲丛弛神情一如往常，bat放下心离开。他身后，安岩峰和善的声音传来：“最近真是辛苦你了，丛弛。赛委会的人都走了？”“走了。”
bat嗤笑着摇头，走下了楼。